听到发妻二字,明守靖脸上掠过几分不自,虽然立即便掩盖过去,但明华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见状,她不禁心中一惊:自己一直以为母亲是水土不服才一病不起,乃至早早过世。莫非这里头还另有什么蹊跷不成?
意识到这一点,她目光一寒,明守靖与白氏之间来回巡梭审视。
明守靖并未注意到她探究打量,向白氏瞪了半晌,只说了一个“你”字,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前两次与白氏吵架时,他虽然说得冠冕堂皇,说自己拥有这一切全靠自己打拼而来,并非沾了岳父光,但那不过是大男子主义作祟罢了。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若不是岳父扶持襄助,他现根本做不到尚书位子。白氏拿官位来要挟他,可谓是正中他死穴。
见他神情窘迫,浑不似刚才侃侃而谈时那么挥洒自如,大义凛然,白氏心中不觉十分意。若不是脸上伤口又开始发痛,她简直想大笑一场:“我是家中唯一女儿,父亲向来疼我,要是让他知道你纵容下贱庶女伤了我脸,不知会说什么?”
她说得刻薄尖酸,明守靖听得眼迸金星,却是敢怒不敢言。做了十五年夫妻,他对白氏高傲性子十分了解,知道她受不得激,若自己图一时之答应下来,她肯定会去找白丞相告状!
而一想到笑面虎似岳父白孟连,明守靖便觉脑袋隐隐作痛。白孟连是太上皇亲命辅佐今上顾命大臣,又是书香世家,数百年来家族中不知出了多少显赫人物,门生无数,遍布天下,朝中可谓是咳唾成珠人物,他这状元出身尚书别人面前或许还能挺直腰杆,但对白孟连来说,却什么都不是。一旦惹怒了他,还不知要被如何炮制。
老夫人见儿子被白氏用话挤兑住,不禁着急起来。但她也知道,白家势力颇大,是万万得罪不起,便也不敢接白氏话,却又忍不下这口气。正又急又怒间,忽听明华容说道:“老夫人,华容有一事不解:都说出嫁从夫,从此便是夫家人了。可看夫人这般行径,却像是还把自己当外人呢,家里出了一点事就把娘家抬出来,妄图压制,这哪里像一家人作派呢。”
这话看似无心,却听得老夫人眼前一亮:是啊,自古出嫁从夫,嫁出去女儿泼出去水。就算是高门大户出身媳妇,也没有为了一点小事便同夫家闹翻,回去找娘家出头道理。要知道这么做话反而会被人讥笑她不够贤惠,不懂规矩。而这次事情,本来就是白氏理亏,若不是白氏先对妾室和继女庶女们下了毒手,又怎么会闹出这场风波来?若论罪首,分明就是白氏。就是白家人找上门来,自家也是占理。可不能被白氏三言两语唬住,反被她牵着鼻子走。
想到这点,老夫人当即说道:“你也不必放些狠话来吓人,只要你一天是我明家媳妇,就一天得守我们规矩。这次是非,本就是你挑起来。虽说孙姨娘只是个妾室,又是五丫头先动手伤你,但你下此毒手连害她们母女二人,绝不能轻饶。况且,单是出七之中善妒这一条,就足够休弃你了。但念你服侍我儿多年情份上,只暂且将你禁足幽闭,夺去掌家之权,这已是极轻惩罚,你还有什么不足,只管向你老子说去,他便是丞相又怎?天底下万事总逃不出个理字!”
明守靖也被女儿和母亲话点醒,帮腔道:“母亲说得不错,今日种种事情,知情人心内自有判定。若你真觉得你清白无辜,大可以马上回去找你父亲求情。我就不信,白丞相还会为了包庇一个丧德失行女儿而颠倒黑白,不分是非!”
见自己刚刚扭转了一点局面再度被明华容搅乱了,白氏又气又恨,但面上还得装出一副不屑样子:“哼,你当我会受这份气么?且走着瞧吧!”
看出她外强中干,明守靖放下心来,吩咐道:“把污陷大小姐、又暗中传递毒药红解带走,家法处置。这等陷主不义恶仆,留不得!”
李福生本就站廊下,听到吩咐立即亲自进来拿人。红解一介女流,哪里挣得过他,甚至连求饶话都来不及说出,便被他捂住嘴拖下去了。
料理了红解,明守靖又看向杨氏:“你虽有所悔改,但五小姐是被你毒杀——”
不等他说话,杨氏立即说道:“奴婢自知死罪,不用老爷动手,自会了断。”
说罢,她突然起身,一头撞向旁边门柱。伴着一声闷响,她身体软软地滑倒下来,鲜血长流直下,将她眉毛眼睛都染得一片通红。但她却兀自固执地不肯闭眼,直直看向明华容,嘴唇嚅动几下,艰难而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阿绿。
明华容知道她心事,心中划过一声叹息,微一垂眸,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她。这个心心念念要为女儿复仇妇人,蛰伏多年后终于找到了合适棋子,将白氏逼上绝境。可惜,还是差那么一点,只要白府还,明守靖就算恨死了白氏,也不敢拿她如何。看来,若想除掉白氏,就不得不先解决白府!想到这里,明华容眼睫垂得低,遮住了过于慑人光芒。
而得到明华容保证,杨氏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睛,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就此气绝身亡。
众人不意她如此绝决,见状都是一愣。白氏先反应过来,立即怒斥道:“你们不会拦着她么?这屋里见了血,还教我怎么住?!”
老夫人起先因受到杨氏欺瞒,对她又是愤怒又是憎恶。但到底主仆一场,多年情份存心里,见她就这么没了,神情不免有些黯然。当下不再理会叫嚣白氏,微微摇了摇头,招手叫过明华容,扶着她手走了。
明守靖见白氏跋扈凉薄至此,心中厌恶甚。他不愿再与白氏说话,向下人重申了一遍白天时便曾吩咐过不许栖凤院人随意进出、也不许白氏见外客话。然后只当没听见白氏嘲讽,径自离开了。
当明守靖踏出院子后,白氏忽然像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瘫软地,吓得一众丫鬟婆子赶紧来扶,无奈白氏就是不肯起来。见她神情不对,众人一合计,赶紧去小厨房找熬药许镯。近也只有她话,夫人还听得进几分。
许镯借故不放心其他人过手,呆小厨房熬药,本就是有躲开那场混乱意思。听过来人说过刚才情况,知道明守靖等已走,遂装模作样跟着叹了几声气。她端着滚烫药汁回到房里,向白氏苦劝道:“夫人,只有身体是自个儿,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能不顾自己身子啊!况且您又正伤着,若不好好将养,万一落了疤可如何是好。”
白氏向来注重保养容貌,听到落疤二字,果然微有意动,轻轻转了转呆滞眼珠。
许镯赶紧趁势将她扶到床上,正要去端药,却被白氏一把抓住了胳膊:“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当年可是相府大小姐,千般宠爱集于一身,他不过是个穷状元罢了,而且还已经娶过妻子。我不计较他是再醮,屈尊下嫁于他,结果他就是这么对我!”
她神情特异,像是喃喃呓语,又像是梦游恍神,显然并不是想要答案,只是这些话憋心里不吐不罢了。
许镯便也没有吱声,只默默听着白氏诉说。她能讨得白氏欢心,除了忠心之外,因擅长察颜观色,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
白氏絮絮念叨了半天,颠来倒去无非就是当年满帝京多少家世不凡英俊少年倾心爱慕于她,她却偏偏看上个已有原配状元郎,为此不知和家里置了多少气,才磨得父母点头同意了这桩婚事。幸好婚后夫君对她敬重疼爱,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生什么风浪了,不想那个该死继女却突然回来,搅得家里天翻地覆,自己是屡屡被设计,使得明守靖越来越厌恶自己。若再不将那贱种除去,还不知她又要掀起多少风浪!
听出白氏话里刻骨怨毒憎恶,许镯目光微动,叹道:“老爷这般行事,毫不顾念旧情,也怨不得夫人心寒。不过,依奴婢看来,老爷到底还是念着夫人。今日二小姐分明被牵连进来了,老爷却没有追究,这必然都是看夫人往日情份止。幸而有老爷看顾着,二小姐和四小姐将来是不用愁。”
许镯猜得不错,白氏刚刚确想该如何整治明华容。吃了这么大亏,若不报复回去,就不是她白思兰了。但听到许镯提起两个女儿,她才清醒了几分,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现已被禁足幽闭,虽然府内自己人不少,到底不比以前,可以肆意行事。况且明华容又是智计百出,若一击不中,反而惹怒了她来对付两个女儿,没了自己照拂,女儿们岂不是任由她宰割么?
想到这一层,白氏颓然地松开了一直抓住许镯手,哑声说道:“你先给我上药吧。”
将她变化看眼里,许镯悄悄揉了揉被抓得生疼胳膊,恭声说道:“是。”
许镯重抬起已经凉透了药汤,刚要交给其他丫鬟,命她们重煎一碗过来,又听白氏说道:“这些事情且放着让其他人来罢,等下夜深了你悄悄去一趟冠芳居,找到独秀,就对她说……”
她附许镯耳边低声叮嘱了许久,见许镯连连点头,才疲惫地挥了挥手:“你去吧。”
许镯答应着退了下去,稍后便从侧门悄悄出了院子。虽说明守靖下了禁令,但多年来都是白氏当家,明府所有下人差不多都是白氏挑进来,纵然她现一时失势,其他人也不敢怠慢。
当下许镯没费什么力气便说服值守婆子离开了栖凤院,但她却没有去冠芳居,而是先去了疏影轩,向明华容禀过白氏情况。末了担忧地说道:“夫人这次吃了这么大亏,虽然一时息了念头,但奴婢怕她从此日思夜想,就是要对小姐不利。”
彼时明华容已经准备就寢了,除了钗饰大袄,只着一身素色中衣,一头鸦青乌发散散披身后,将她平日冷漠凌厉淡化不少,烛光下显得分外柔美静好。
听罢许镯禀报,她拿起银制一丈青剔了剔烛芯,淡淡说道:“你回去多和她说说不安心养伤难免留疤话儿,她就再没空想别闲事了。”
容貌对于女子来说简直比性命还要重要,何况白氏云英未嫁时曾是帝京有名美人,对于容颜自然加上心。她既已受了伤,只要多提几次静养为上道理,白氏再心有不甘,也只能咬牙忍下,先以养伤去疤为重。
意识到这点,许镯眉头舒展了些许,随即又生出另外担忧来:“小姐果然想得周全。只是……只是二小姐未必会听夫人让奴婢带去话呢。以她性子,恐怕是……”
想到刚刚许镯向自己转述那些话,明华容微微一笑,眼中是不屑:“若她言听计从,反倒于我无益了。二小姐这个人看似聪明,但太注重眼前得失,又争强好胜。现少了她娘旁边提点,不知还会自动送多少把柄到我手上,倒正中我下怀。”
听到这话,许镯彻底放下心来,又说了几句话,才告辞改去了冠芳居。
明独秀下午一直照料母亲,直到天色擦黑时,实捱不住才回屋休息。她并不知道,她小憩这段时间,因为明若锦之死,明守靖与白氏之间矛盾加激化了,几乎是彻底撕破脸面。若非明守靖还顾忌着白府,只怕早就休妻了。
许镯过来时,她还以为是母亲怕自己不放心,特地过来说一下病情。但当许镯行过礼,将刚刚发生事从头说来,又将白氏话一一带到后,明独秀瞪大了眼睛,失声惊呼道:“若锦也死了?!”
“是,据说是天黑时出事。”
“父亲——父亲认为是母亲下手?”
“老爷确实是这么想。”
得到肯定回复,明独秀一下子瘫椅上:“怎么会这样……不可能!母亲怎么会对若锦下手?父亲怎么这样糊涂,这种明显是栽赃陷害事情也信!”
许镯低头答道:“夫人当时也这么对老爷说来着,结果……结果反而惹得老爷愈发生气了。关键是夫人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清白。”
明独秀咬牙切齿道:“这事必是明华容那小贱人做!白天当众陷害了我还不够,转身又把母亲也拉下了水!她心机歹毒,必然早就将所谓证据准备周全,有心算无心,母亲又哪里找得到证据来证明清白!但我却想不明白,母亲明明是被陷害,为何却特地让你来传话,还说什么让我且先忍耐着,暂时不要对明华容那小贱人下手?”
她知道许镯是白氏亲信,并且之前白氏也曾称赞过许镯机变与忠心,所以并不避讳,想到疑惑处就问了出来。
想到刚才明华容话,许镯目光微动,柔声说道:“若这次种种事情当真是大小姐一手谋划,那么她心机之深未免太让人心惊了。大概夫人是因为顾忌现老爷正恼着她,况且她又受了伤,行动不便,不放心二小姐您独自行事,所以才特地让奴婢过来叮嘱一声。让您暂且按兵不动,待夫人养好了伤,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