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容易过,不知不觉中,新皇登基已有数年。
按理说,新皇登基,尤其是幼主即位,权利交替之下,朝野上下难免会有一段时间的动荡不安,然而此次却是不同,大昌江山稳如泰山不说,繁华也一日胜过一日。
先前李熙突然宣布退位,由皇孙李磐继位,曾引得朝中大臣群情激奋,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后来朝臣们各种法子都用尽了,见李熙还是不为所动,也就认了命了,再后来,见李磐年纪虽小,却敏而好学,处理朝中事务一日比一日老辣,眼看着君威日盛,便又都转了话头,改赞李熙高屋建瓴,早早便发现了李磐有不世之才云云。
其实静下心来想想,李熙的选择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李磐年纪虽小,但他十二岁之前,一直被李熙和先太子李晸当成下下一任皇帝精心培养,而后李磐因李晸去世尝尽了世情冷暖,十三岁才在林楠的设计下重又入了李熙的眼,和几位皇叔竞争皇位……是以除了年龄,无论从性情天分还是所受的教育来说,李磐无疑比他那些被故意养废了的皇叔们更适合这个位置。
且李熙也担心李磐年幼不能面面俱到,特意在退位之前组建内阁,任林如海为首辅,自己则隐身幕后,这般和林如海两个一明一暗扶着李磐走了三年,直到李磐十六岁大婚之后才真正一走了之。而在这三年里历练出来的,除了李磐,更有诚王李资和林楠两个,有他们的辅助,大昌在李磐的治理之下,并不比李熙在时差多少。
当然,也有美中不足之处——陛下和皇后大婚已经三年,依旧一无所出。
原本自李磐登基时开始,朝中就有人嚷着选秀,李磐找各种由子拖了又拖,可如今大婚三年无子,选秀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各种帽子都扣了上来,李磐实在烦不胜烦,加上对皇后也没有多深的感情,便松了口。
其实以林楠看来,李磐如今也才十九岁,没有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且弄一堆小妾在后院更是害人害己。
只是以他和李资及李旬的关系,若真将这话说出来,“居心叵测”四个字是跑不了的,是以不管李磐在他面前如何抱怨诉苦明示暗示,林楠也只管装聋作哑打哈哈,绝不肯在朝上替他说一句好话。
选秀的旨意一下,各地的名媛贵女云集京城,又恰逢春闱之年,是以今年的京城,前所未有的热闹繁华。
如今会试已过,殿试将至,又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正是京城文会最多的时候,也是“穷林”最挣钱的时候。
“穷林果然是名不虚传,简直是穷尽天下胜景,感觉每多走一步,眼前便换了一番景致一般,真是令人叹为惊止……此次虽未能高中,能进这穷林一游,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穷林入口处,宴罢的书生三五成群的出来,口中尤议论纷纷。
“这园子可是林郎亲手绘的图纸,自然是不同凡响,且听说这里每年都要大修一次——待我等明年再来,又是另一番风景……啊对了,你等可知,这穷林的修建,还有一番趣事呢!”
“莫卖关子,快说快说!”
那书生笑笑,微微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据说当年太上皇将京城第一园‘玉芙园’赐给了当时还是林家大姑娘的敦王妃,王妃娘娘便央了林郎,将它改建成女子游玩嬉戏之所,京城贵女都以有资格入玉芙园一游为荣,男子却半步也不得入内。此事引的京城儿郎大为不满,说凭什么女儿家有这么好玩的去处,他们却没有?又说,每逢家中姐妹出去游玩,母亲必是欣然应允,并精心准备,但自个儿出去,便要被老爹横眉竖眼骂的‘不学好’,又振振有词道,若是他们也有林郎亲手建的园子可玩,也不用去什么劳什子青楼画舫了!”
一旁的书生听的目瞪口呆:“这算什么理由?难道他们去青楼画舫,倒成了林郎的错不成?”
“谁不知道这是歪理?可是一时又让人辩驳不得,用的人便越来越多,京城少年每每一身的脂粉味儿被训斥时,便理直气壮的回道:‘又让人应酬交际,又不许人去那些地方,您倒是给我找寻个正正经经聊天喝酒做耍子的地儿啊!’直叫人气的半死。为了堵他们的嘴,老大人们纷纷去求了林郎,林郎自是懒得理会,他们便转而去烦敦王,又让家中女眷去求敦王妃……谁不知林郎最疼这个妹子?果然没过多久,敦王便去户部,将查抄的张家及其党羽的旧宅都买了下来,又倒腾了许久,终于将附近的宅子都买了下来连成一片,央林郎画了图纸建了这穷林,比玉芙园还大了数倍不止呢!”
正说的热闹,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众人都是一愣,顺天府早有禁令,京城中除有急报外不得跑马,这是出了事了?
忙循声望去,却是几个衣着古怪的精壮汉子正旁若无人的纵马飞驰,路过一个骑马慢行的锦衣青年时,还顺手在他乘骑的白马上抽了一记,白马受疼之下人立而起,嘶了一声冲了出去,那些汉子看着惊马冲向人群,引的街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顿住了马,哈哈大笑起来。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书生义愤填膺,其中一人咬牙怒道:“是戎狄人!真是岂有此理!”
“听说戎狄去年雪灾,草场被……”
话犹未完,便听前面又是一声嘶鸣夹着惊呼声传来。
原来锦衣青年好容易稳住马,正要下来,左脚才翻过马背,那马不知为何又突然惊跳起来,疯狂的冲了过来,锦衣青年整个身体都挂在马背一侧,右脚却还缠在马镫上挣脱不得,只能死死抱住马脖子,他自己形势岌岌可危,尚还担心惊马撞上路人,惊慌叫道:“闪开!快闪开!”
他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手上比那几个书生还软弱无力,被狠狠癫了几下便脱了手,摔在地上被马倒着拖行,让周围的人看的心惊肉跳——不知那马儿什么时候会一脚踩上去,到时便是不肠穿肚烂,也要缺手断脚。
众人正束手无策时,一个人猛地扑到在地上,抱住锦衣青年的右腿,短刀连续挥动几下,终于切断马镫,险而又险的避开马蹄,滚在了一边。
待周围的人终于松了口气时,惊马已经抛下两人跑的远了,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众人这才上前将两人扶了起来,却见方才上前救人的,也是个年轻书生,眉目清朗,一身半旧的青衣,起身后顾不得一身狼藉,对惹事的戎狄人怒斥道:“天子脚下也敢行凶,莫非视我大昌律令如无物不成?”
戎狄人哈哈大笑,居中一人嗤笑道:“你说对了,我们还真不知道大昌律令上写了些什么玩意儿。不过,若说行凶,呵呵……”
他接连挥鞭,抽在身侧几人的马背上,几人控着马,哈哈大笑着冲了出去,他撇撇嘴,挑眉道:“这也是行凶?不过是闹着玩玩罢了,怎的知道你们南人这般懦弱无能,还真是……”
他摇头“啧啧”几声,扔下气的脸色发白的众人,打马冲了出去。
青衣书生看着他们的背影,咬牙冷哼一声,被他救下的锦衣青年这才上前,拱手道:“在下姓贾,名宝玉,谢过这位兄台救命之恩。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青衣书生忙搀他起来,道:“不过是应有之义,贾兄不必放在心上,学生姓陈,名檩。”
同时亦在心中赞叹,此人容貌之佳,实在是平生少见,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因受惊之故脸色苍白,也难掩一身的尊贵雅致,果然是如宝似玉,更难得是心性纯善,顿时起了结交之心,道:“贾兄方才没被伤到吧?不如我送你去医馆?”
宝玉摇头,幸好天气尚未回暖,他穿的不少,且方才在地上拖行的时间不长,是以看起来虽狼狈,却除了手背上几处擦痕及右脚稍有不适外,并未伤到其他。
微微迟疑了一下,道:“只是稍稍扭伤了脚,并无大碍……陈兄可否送我至我表兄处?我若这个样子回府,惊着家中长辈,就是罪过了。”
陈檩自然应允。
说是送,也不是真让人搀扶着一路走过去,两人在路上雇了辆车,上车走了一段路便到了一处小门,打发了车夫,扶着宝玉进门,陈檩方看着周围的景致,讶然道:“这里怎的和……”
宝玉笑道:“陈兄猜的不错,这里正是穷林,我表哥在这里有个院子,偶尔会来住上几日,因不愿引人注意,才在这里特意开了个小门。”
陈檩心中凛然,这园子明面上是敦王的产业,但据说也有万岁爷的股在里面,便是亲王也不敢说能在这里能占个独院……这宝玉的表哥,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在这里有个院子?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传说中那人的外家似乎是姓贾的,不由脚下微顿,有些踟蹰起来。
宝玉笑道:“陈兄不必顾虑,我那表哥是极和气的人……”他让陈檩送他过来,自然不是因为脸皮够厚,而是想给机会让他见上林楠一面,以谢他的救命之恩。
陈檩自然也明白过来,勉强笑笑,理了理衣冠,重又扶着宝玉前行,忽然又想起一事,讶然道:“林大人此刻不是应该在江南吗?”
去年大旱,幸好林楠未雨绸缪,早几年便开始令人广挖深井,大大缓解了灾情,加上朝廷赈济有力,才没有酿成大难。谁想祸不单行,今年冬天竟又大雪,天气久久不能回暖,原本指望靠着野菜树皮熬过青黄不接的春天的灾民大失所望,不少人只能扒开了积雪挖草根合着稀粥过日子。
偏这个时候,南边的粮商还用各种由子涨价,地方官恨的咬牙切齿,偏又不能将这帮子“良民”宰了喂狗,只得纷纷上书求救。而后便有林楠奉旨南下巡视的消息传来,再然后,粮价一降再降,直到比往年同期还低了一成,而后积雪消融,地里、山上的野菜飞快的窜了出来,这才算是熬过了一冬。
也难怪陈檩心中不解,按行程来说,此刻林楠应该还在路上才对。
宝玉笑道:“这里面的道道我也不懂,不过我表哥最是畏寒,以前姑父在的时候还好,姑父离京之后,便越发懒散了,去年冬天天寒地冻的,表哥窝在府里几乎就没怎么出门。”
林楠的事宝玉的确知道的不多,但这件事他还是清楚的,不过他到底和陈檩不熟,是以只说些京城人都知道的事。
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不是林楠□□有术,而是他在这上面“凶名卓著”。是以当粮商们“听说”林楠要下江南,并得知他当时的反应之后,自己就先吓破了胆子,林楠还没动身呢,粮价便先下来了,外加各路人马的请托上门……既然事情提前解决了,林楠自然也就乐得不用出门。
问他当时到底是什么反应?坊间传言,林大人看到折子之后,曾冷冷一笑,轻描淡写道:“既然有胆子逼我冬天出门,最好也有胆子承担后果。”
传言当然只是传言,若林楠随口一句话,就会被身边的人传的到处都是,他的官儿也不必再做了,直接回家卖红薯行了。
但那些粮商还真不敢将它当成传言,且不说当初盐商的下场,便是只看如今户部的产业,要光明正大的挤垮几个粮商,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虽然户部以“不与民争利”为名,并未做这些常规的生意,但那位可从来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主儿。有盐商那只鸡在,他们万不敢如他们一样,为了一时之利,就自断生路。
两人走了一阵,便到了宝玉所说的院子,宝玉拒了门房的搀扶,自个儿带了陈檩进门。
说是院子,倒不如说是个园子,一个小巧秀丽的园中之园。不过园林虽小,却不见精致繁复,反而透出几许开阔之意,置身其中,宛如身处在江南的明山秀水间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宝玉笑道:“可是觉得很神奇?表哥说这叫借景,否则哪里不能修个院子,何必非要修在穷林呢?”
陈檩正待答话,脚下一步错落之间,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带着荷叶清香的沁人气息先一步扑面而来,而后才见到了垂柳假山下的清波碧荷、点缀一角的小巧凉亭,以及亭中的那个人……一时间,忘了言语,无法呼吸。
无需任何人多话,任谁都可以一眼认出那个人来,若说见到宝玉,难免要赞一声钟灵毓秀,但见到此人,却要叹一声造化神奇,亦要愤天地不公,竟独独偏爱一人。
被宝玉一声“表哥”惊醒,陈檩忙低了头扶宝玉上前,不敢再看。
待进了亭子,才知道亭中尚有一个俊美青年,正敞着一身宽大的紫袍,乱没形象的歪在椅子咯吱咯吱的啃着果子,见了二人轻咦一声,将架在椅子上的一只脚放了下来,讶然道:“怎的弄成这等模样?”
宝玉苦笑道:“柳兄别问了,实是无妄之灾。表哥,借我个地儿梳洗一下吧!”
林楠原侧身坐在阑干上喂鱼,将宝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认没受什么伤,这才吩咐人带他下去,又道:“浴室外间最里面柜子的衣服是我没穿过的,你自个找顺眼的换上就是。”
宝玉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陈檩见宝玉就这样丢下自己就走了,有些傻眼,只得自个上前一步,躬身道:“学生陈檩,见过林大人。”
林楠将手中的鱼食一把全撒下去,手一撑阑干跳了下来,道:“我这表弟不拘小节惯了,陈兄勿要见怪,还未谢过陈兄援手之恩。”
陈檩连声道:“不敢,不敢。”
宝玉那点不拘小节算什么啊?看着传说中不惹凡尘的谪仙人、绝代诗仙、书法大家、国之重臣、天子之师……就这么大大咧咧的从阑干上跳下来才叫人惊悚好吧?
心中腹诽着依言坐下,见林楠洗了手,亲手给他斟了盏茶递过来,忙起身去接,却不想半路却被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劫了去,不由一愣。
柳湘莲将茶盏放到一边,又另倒了一盏过来,道:“你喝阿楠的茶,倒不如喝我的……阿楠的茶,是用来闻的,不是喝的。”
这下不仅陈檩愣住,连林楠都挑眉看了过去:“你最好好好解释一下。”
说漏了嘴的柳湘莲干咳两声,道:“反正你抱着茶也就是暖暖手而已,再好的茶也糟蹋了,所以给我你备的茶就次了那么一点点……”
林楠冷哼道:“编!你再编!”
别说他是什么身份、什么身家,便是以柳湘莲洒脱的性子,也断不会因为怕浪费就给他用次品。
柳湘莲被他看的心里发毛,索性豁出去了,冷哼道:“若不是你总不肯听太医的话,我们何必出此下策?”
又道:“太医同你说了多少次,让你少喝些茶少喝些茶,可你体质阴寒,又不喜炭火,整日只抱着热茶取暖,有一口没一口的,不知不觉一杯就下去了。三殿下没法子,吩咐制茶的师傅做了手脚,将茶炒的闻起来沁人心脾、看起来清澈亮丽,可喝起来却算不上绝佳。”
又冷哼一声,忿然道:“你当我愿意?那可是最顶尖的好茶,你当天底下一年能有几两?就为了让你少喝两口,硬是被故意糟蹋成这样,你老人家还不领情……你若是不满意,只管找诚王殿下算账去!”
林楠咬牙,他说怎的总觉得不对劲呢!
其实他喝茶真没什么讲究,好的烂的都喝的下,但品味却是不差的,若是绝品,不知不觉的就会多喝几口。可被他们做了手脚的茶,味儿也算上佳,但比起其色、香来却差了一等,入口的时候难免有些失望,自然就没了喝下去的*……这伙人心意虽是好的,可做什么非得瞒着他,难道在他们心里,自己就这么任性不讲理?
不过此刻到底有外人在,不便发作。
陈檩不由有些走神:原来传说中林郎病弱竟是真的,只看此刻虽春寒未尽,但京城爱俏的少年大多换上了轻薄的春衫,而这人却依旧裹着狐皮轻裘,那静静捂着茶杯的手指,纤薄的仿佛透明……
并不由他感叹多久,耳中传来林楠询问的声音,忙定了定神,将今天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并未有一字添减。
柳湘莲听完耸耸肩道:“应该也算不得是无妄之灾,前儿戎狄使者一伙人来穷林喝酒,因言语无状被我令人打了出去。大约是心中不忿才故意到穷林门口闹事儿,倒是连累了宝玉。”
又道:“宝玉骑的马再温顺不过,断不会无端发狂,待我去查查,若是那些戎狄人下的手……哼!”
柳湘莲眼中闪过冷意,他孑然一身的时候,尚且不曾忍气吞声,更何况是现在?他如今明面上虽只是帮着李旬打理穷林,实则是替李磐李资做事的,便是朝臣见了他,也要称一声“柳公子”,更兼手底下好手众多,岂容几个番邦外族欺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