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楼下,云震让司机暂且等着,他与陆偲一道上楼。
陆偲没料到云震会一直陪着他到这里,想想对方毕竟陪了他这么久,他总不好现在就过河拆桥丢去一句“你可以走了”吧?
反正他这边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亏心事,人家想来那就来吧。
当陆偲走进病房的时候,索菲亚的轮椅正停靠在窗边,她静静望着窗外,目光看似很遥远,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进去。
多日不见,陆偲还挺想念她,看见她就觉得心里安定,这是一种家人之间专属的亲切感,割舍不断。
他说:“妈,我来看你了。”
索菲亚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身旁的云震一眼,然后扭头重新看向窗外,从始至终毫无表情起伏,就像看见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早已经被她漠视惯了,陆偲不会失望难过,低声对身后的人解释道:“她不认得人,也不会跟人讲话交流,你不要见怪。”
坦白说,任何人面对这样的情况都不可能不产生猜疑,不过云震并没有多问,默默点头。
在病床边的靠墙处有两副沙发椅,椅子中间夹着一张小圆桌。
陆偲把蛋糕放在桌上,拆开包装,把蜡烛插在蛋糕上,问云震借了打火机将蜡烛点着,然后捧着蛋糕走到索菲亚身边,将她的轮椅转过来面朝自己,半跪下去,双手把蛋糕端到她面前。
索菲亚看看他,又看看蛋糕,一脸木讷茫然。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陆偲唱完了生日歌,又说,“生日快乐,妈妈,祝你早日康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索菲亚的视线从蛋糕上再次回到他脸上,依旧显得无动于衷,似乎不论是他的脸也好还是蛋糕也好,在她眼中都毫无区别。
陆偲替她吹熄蜡烛,站起来,弯下腰在她头顶吻了一下,走回桌边把蛋糕放上去,用随蛋糕赠送的塑料小刀切了一块,放到纸碟里。
他端着纸碟转过身,忽然想到什么:“云叔,来一块吗?”
云震说:“先给你母亲吧。”
陆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轮椅上有自带的折叠小桌,陆偲将之放下,把蛋糕摆上去,再把叉子塞进索菲亚手里,朝她做了几下手势:“吃吧,吃蛋糕,吃吧。”
吃饭入厕这类基本的自理能力,索菲亚还是有的。她盯着蛋糕发了会儿呆,才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陆偲关切道:“好吃吗?这是你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还记得吗?”
“……”
不出所料,索菲亚还是不理不睬,一心吃自己的。
陆偲站起身,又去切了一块蛋糕,递给云震:“你也吃点吧。”顿了顿,赧然地咧咧嘴,“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那么久,只能给你吃这种东西……”
“没关系,这种东西——”在拖长的尾音中,云震淡淡一笑,“我也很久没机会吃了。事实上,倒是我应该感谢你。”
“啊?不用不用。”为什么要感谢他呢?就因为给了蛋糕吃?唔,应该只是客气话吧。
陆偲没想太多,指了指那张沙发椅,“对了,云叔你坐啊。”
云震在椅中坐下,陆偲坐到他对面,给自己也切了一块蛋糕吃。
从军区进入市内,然后去买东西,再来到疗养院这儿,整个过程耗时不短,正常的午饭时间早已过了,人也确实是饿了。
陆偲大快朵颐着,忽然看见云震的手指伸过来,他怔了怔,还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那副指尖抚上他的嘴角,轻轻擦了擦。
随即云震收回了手,一抹笑意滑过眼底:“慢点吃,嘴弄脏了。”
“……哦,谢谢。”陆偲不由得脸红了红。
心不在焉地拿叉子在蛋糕上戳了几下,莫名觉得很佩服云震——可以随随便便做出这样的亲昵举动,而且做得如此自然而然,就如同是长辈对待孩子一样。
要不是曾经有过那天的事,自己肯定也不会想到什么有的没的吧……
说到底,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明明已经发生那种事,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一个字都不再提起,是根本就不在意,还是别的什么……
蓦地用力甩甩头,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啊!
这么自我告诫着,陆偲略有点泄愤似的一叉子下去,叉起了大块蛋糕往嘴里送。
突然,他的手就顿住了,维持这副张大嘴巴的呆愣状足足好几秒,猛地扭头朝索菲亚看去,圆睁的双目中满是震惊。
此时索菲亚的蛋糕已经吃了大半,没有再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陆偲屏息凝神仔细倾听,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是真的听见了——她在哼歌,没有张口也没有歌词,就只是那么哼哼。
当陆偲听出这首歌的旋律,立即站起来走到索菲亚面前,蹲下去,仰头凝视着她。她只是一心哼歌,闭着双眼什么都不看。
慢慢地,陆偲喉咙里溢出了一丝声音,由弱渐强,加入她的旋律当中。
从云震这个角度看过去,阳光从索菲亚背后的窗外倾洒进来,而蹲在索菲亚面前的陆偲,整个人仿佛被笼罩在她的身影之中,那张侧脸轮廓有些模糊,却依稀给人一种异常温柔的感觉,那么深情缱绻,简直叫人移不开目光。
索菲亚哼了很久很久,陆偲也跟着她哼了很久很久,久到连云震都快能学会了。那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歌,简短明快,又似乎略有一点伤感。
那两人就这样一遍遍循环着同样的旋律,直到索菲亚大概是累了,方才停止。
陆偲随之停止,痴痴地望着她,看样子像在发呆,实际上脑子里翻江倒海,许许多多前尘回忆接踵而来,又渐次飘散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隐约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去,果然云震也正看着他——或许一直都在看着他。
他的嘴角无意识地扯了一下,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这首歌……是俄罗斯民谣,小时候她常常唱给我听,也是我跟她学会的第一首歌,我……”
突然哽咽,眼眶迅速发热发胀,他赶紧捂住嘴巴,忍耐般地不停深呼吸、深呼吸。另一只手伸出去,放在索菲亚的膝盖上,毫无章法地揉搓着,仿佛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半晌,他捂在嘴上的手放了下来,开口唤道:“妈……”这个字,其实完全没有声音,或者说是发不出声音,好像一旦有声音流出喉咙,就会有什么东西也跟着冲出眼眶一样。
自然,索菲亚是听不见他的,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陆偲低下头,慢慢靠过去,额头抵在她膝上,无声无息地又叫了一次:“妈妈……”妈妈,妈妈啊!
忽然站起身来,谁也没看,仿佛是在空气里留下了一句“对不起”,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在水池边趴了下去,哗哗水声将他的哭声完美掩盖。
他的声音并不大,主要是眼泪来得太急太凶,以至于有些喘不上气来,哭得一抽一抽,狼狈极了。
打从心底来说,他是不想哭的,已经决定了要更加坚强活着不是吗?只是这会儿他实实在在抑制不住……
罢了,就让他再软弱这么一次吧。
总算哭够了,草草洗把脸,打开门正要出去,却被杵在门外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你在这里多、多久了?”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疾哭过后的后遗症,一句话讲得磕磕巴巴。
云震沉默着托起陆偲的下巴,端详片刻,把他推回卫生间里,拿了一条毛巾用冷水浸湿,敷在他眼睛上。
陆偲怔了怔,渐渐明白了什么,有点尴尬又有点感动:“谢、谢谢。”
因为是闭着眼睛,他看不到云震此刻的表情,只听见了温柔中带着认真的这样一句话:“以后再哭不要躲起来。”
陆偲再次怔住,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接。
云震也没有再说什么,专心帮他敷眼睛,敷到差不多了,用双手捧住他的面颊——就像捧着一朵娇贵无比的花苞那般,目不转睛凝眸而视。
陆偲不自觉屏息,视线想躲却不敢躲,只能直直地与之对望,心口一阵阵发紧,几乎分辨不出究竟是自己的脸更热,还是对方的手掌心更热。
有那么一刻,他真的以为这个人会吻下来……
结果云震却松开了手,像是确认他的眼睛已经消肿,满意地在他肩上轻拍两下,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
陆偲长舒一口气,紧缩的胸腔瞬间松弛,似乎放下心来,又似乎是有点……失落?艾玛这见鬼的失落是怎么回事……
陆偲敲了敲脑袋,不再多想,走出门回到病房,看见索菲亚仍然维持着老样子,低着头闭着眼,坐在轮椅里纹丝不动。
陆偲上前喊了她几声,她毫无反应,才知道她原来是睡着了。
刚把她抱回床上,恰好护工大姐过来巡房。陆偲与她聊了一些索菲亚的近况,顺便把蛋糕也分给她一块,剩下的请她帮忙拿去冷藏起来,留着给索菲亚当点心。
索菲亚这一睡不知几时会醒,反正陆偲已经看过她,陪她吃了蛋糕,继续逗留太久也没必要了。
跟云震一同下楼,往停车处走去,陆偲想了想:“云叔你去忙吧,我自己会想办法回去。”
云震说:“你已经没有其他事了?那就跟我一起来吧。”
“呃?方便吗?”陆偲犹豫不决。
云震的回应是直接揽住他的肩膀,把他带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