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殿内挂着一幅诗: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行宫中喊杀声渐远,殿内却十分安静,吕仲明抬起手,微微作了个动作。似乎要去抚摸杨广,然而却感觉到杨广手中的佛珠有一股强悍至极的力量,自己无论如何不得靠近。
那力量浑厚磅礴,于吕仲明平生所见,已是教主这级别的力量层次了。杨广戴着这串佛珠,龙鳞又在他的胸口上,自己便无法动手强夺。
吕仲明深吸一口气,已经到这最后一步了,这时候不能性急,须得智取。
他笑了笑,收回手,朝杨广道:“陛下,又见面了。”
“是呵。”杨广仿佛有点唏嘘,上一次见面尚且是在军营中,征战辽东时,杨广是吕仲明回到初唐后,所见到的第一个凡人。若无那档子事,说不定吕仲明还会与他交个朋友。
“吕仲明,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找你,说说你罢,那天你撞伤了头,朕无论问你何事,俱是一问三不知,现在好些了?想起来了?”杨广关切询问道。
吕仲明心道还不是你部下给害的……一边随口回答,一边心里不住盘算,要怎么拿回龙鳞,骗得杨广心甘情愿交出来么?
“嗯……”吕仲明决定试着先取信于杨广,便索性也不瞒他,说道:“我是仙人,来凡间,是为了办一件事,不料路上出了些差错……”
殿外,骁果营未曾碰上多少抵抗,便已占据了整个行宫,然而在二次突进要搜捕杨广时,宇文化及却碰上了一个钉子——眼看只要冲进后殿,就能活捉那昏君,然而庭院内出现了两棵树。
两棵发着光的树,静静屹立于后殿的入口处,树叶散发着微光般的金粉。
薛仁贵站在树中央,背持长枪,冷冷道:“宇文将军,再进一步,休怪我手下无情!”
士兵们惊恐,议论纷纷,薛仁贵站在金光双树之间,犹如守护内殿的天兵,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吉藏与法朗二僧各站一侧,宇文智及又吼道:“又是那两名妖僧!给我上!”
法朗清声道:“各位将军,请暂缓入内,道信法师有要事,借请一盏茶时分与陛下相谈,谈过后各位可自行其事。”
两个僧人,发光双树,薛仁贵。就这么拦在了后殿前。
行宫外,一片黑暗里,道信身上袈裟流动着佛光,手持佛珠,缓缓走向内城。
然而身穿白衣的道人从拐角转出,有意无意过来,轻飘飘地踩住了道信的袈裟角。
道信只得停下脚步,客气施礼道:“道德天尊。”
道信低头看自己袈裟,老子却丝毫不动。
道信垂下双眼,老子道:“我受人之托前来,须得拖住你一时三刻,释尊,请配合。”
道信:“……”
老子礼貌一笑,道信手中念珠亮起光芒,继而袈裟上的佛家真言亮起金光,那力量磅礴似海,老子身上太极袍阴阳轮转,现出光华,竟是与道信的佛力彼此相抗,不相上下!
行宫后殿内,吕仲明伸出左手,手掌上幻化出一团柔和的光,照亮了殿内,那光球缓缓升向殿顶,犹若煦阳。
杨广听完后,叹了口气,说:“朕一直以为,你是特意为了朕而来的。”
吕仲明笑笑,答道:“也可以这么说罢,我虽无意为谁而来,但我的到来,多多少少改变了一些事。”
杨广道:“朕是从道信大师处得知,你身上所带之物乃是金龙之鳞,道信说你终究会有一天来到江都,到朕的身边来。”
吕仲明心想是这么说没错,但可不是来辅佐你的……孰料杨广又道:“道信大师还说,他一直等着你,与你见面后,朕便将因你而改变。”
“啊……?”吕仲明略张着嘴,茫然道:“什么意思?我不认识他啊。”
杨广说:“他说,你的到来会是一座桥,天下人不会再受苦,所求之事,俱有所解。朕将受你点化,现在你来了,朕只想问你一事,朕能成仙么?”
吕仲明:“……”
吕仲明打量杨广,约略明白了——杨广想求长生,他已经开始厌世了。繁华世间,已不再令他向往,生无可恋,也不知未来该追求什么,那是一种疲惫,连道信也无法为之解脱的疲惫与厌世。
而那天在军营中见了一面,杨广便将吕仲明当做了上天派下来接引他的人。
“你是来接朕的,是也不是?”杨广颤声道:“朕已明白了,人间种种,俱是虚幻,朕愿意舍弃一切,跟着你走,带朕走罢。”
吕仲明怔怔看着杨广,杨广的眼中充满了渴望,期待与忐忑,嘴唇微微哆嗦,犹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等待自己最后的审判。
“不,不能。”吕仲明淡淡一笑道:“我不知道释尊是如何对你说的,但我很肯定,你不能成仙,天子。”
杨广登时色变,吕仲明客客气气道:“求长生何益?你难道还想将自己身上的罪孽,带到千千万万年后去么?”
杨广登时仿佛换了一副脸色,语气森寒道:“你再说一次?”
吕仲明终于懂了,他笑笑道:“我不是来救赎你的,陛下。信佛信道,都给不了你救赎,你须得死,死才能给你救赎,死后,一切才真正清算。”
杨广急促呼吸,眼中带着血丝,吕仲明摊开手,说:“请把龙鳞还给我,那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杨广仿佛将吕仲明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连番征战落败,天下大乱四起,扬州的醉生梦死,都令他在不住逃避,而在这无止境的逃避与一步一步走近绝望里后,他始终等待着那一扇门的开启。
他朝道信,吉藏与法朗反复求证,旁敲侧击,误将匆匆一面所见的吕仲明当做了仙界的使者,只盼有天能摆脱这一切,帝位都能舍弃,飞升成仙而去。然而吕仲明只是轻飘飘一句话,便击碎了支持着他的所有动力。
“不。”杨广蓦然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吕仲明,旋即又变了一副脸色,说:“吕仙人,那日你降于凡间,是我冒犯……”
“不。”吕仲明起身道:“把它还给我,现在。”
“朕不会将它还给你!”杨广怒道。
“你拿着它也没有用。”吕仲明冷冷道:“那不是什么飞升成仙的法宝,也护不了你的身,那东西只有一个作用,就是召唤一条金龙。”
杨广退后一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喘息着说:“朕有什么做得不好?!朕十四岁便到扬州平乱,突厥契丹吐谷浑!都是朕亲自带兵所平!若不是朕,这全天下的读书人,何以得科举擢选,晋身仕途?!”
吕仲明冷漠地看着他,杨广又道:“若不是朕,你们能看见这古往今来的大运河?!朕的功绩,较之秦皇汉武,亦不趋多让!你是仙人又如何?你……”
“秦皇汉武。”吕仲明低声道:“也说过与你一样的话。”
杨广倏然就静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吕仲明,吕仲明道:“你建功立业,却也一手罪孽,留下了什么千秋功过,任人评说,这还不够么?”
“不够!”杨广近乎歇斯底里地怒吼道:“朕为这个世间做了这么多,为什么还是要死!”
吕仲明只觉既滑稽,又无奈,一时间反而不想逼他了,淡淡道:“仙人也是会死的,杨广,我也会死。你觉得我怕不怕?”
杨广睁大双眼,怔怔看着吕仲明,吕仲明又道:“其实我觉得你应当去修佛,这种时候,我倒是建议你跟着文殊普贤,遁入佛门算了。可惜你的死期已快到了,比起死亡给人带来的恐惧,你更应惧怕生无可恋,生无所托。世间万象,俱是道之化境,纵是让你当一辈子皇帝,留在扬州,日日对着这亭台楼阁,良辰美景,却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还有什么意思……”
“……杨广!”
吕仲明怒吼一声,杨广霎时间全身一震,犹如遭了当头棒喝,吕仲明眼里带着戏谑之色,淡淡道:“你建下偌大功业不假,然而如今的你,已再找不到当年的半点自己。”
在这一瞬间,杨广回想起一世为帝,平生种种,大漠征战的英姿,九五龙庭的意气风发,如今龟缩扬州,自己的国土中烽烟四起,处处战火,天子之躯,便在此等候即将到来的死亡。
“你在何时弄丢了你的道?”吕仲明注视杨广双眼,认真问。
“丢了我的道。”杨广喃喃道。
至此,杨广终于大彻大悟,长叹一生,说:“多谢吕道长点化。”
吕仲明先是一怔,继而想起杨广提到的道信所言,自己因缘际会,将前来点化杨广,这么看来,一切都在释尊所料之中,或许来到这个时代后,与杨广见的第一面,便结下了彼此的缘。
杨广又退后一步,吕仲明将手一摊,说:“还来罢。”
吉藏的声音从旁响起,沉声道:“不忙要你的龙鳞,释尊还有话想与你说。”
吕仲明心道该死,怎么又来了,外面还没搞定吗,然而转念一想,这是拿自己开涮呢!普贤你太狡猾了!让我来点化杨广,自己躲开,点化完了怕龙鳞被顺手牵羊,瞬间又出现了!
“你顶头上司呢?”吕仲明斜眼瞥吉藏,说。
吉藏眉头深锁,一时间殿内三人都不说话,吕仲明又道:“该不会是被老庄给绊住了罢。”
吉藏那脸色,明显是在暗道不好,吕仲明道:“普贤菩萨,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直说罢。”
吉藏出了口长气,说:“释尊想收你为徒,与你谈谈。”
“什么?!”吕仲明彻底惊了,吉藏又道:“教主之力逐渐虚弱,已难以再支撑时间轴的分岔路,假以时日,所有因果必将重新归一。佛、道两家于中原各行己事,传教惠世人在所难免,为避两教争端,不再出现千年前的封神之战,释尊愿先让一步。”
吕仲明想起封神之战,虽然自己没有亲身经历那场战争,然而当年商、周双方却是闹得腥风血雨,荼毒了不少凡人。如今佛教西来,若不妥善处理,只怕又将重启一场仙佛的混战。
到了那个时候,就不好收拾了。
这也并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双方坐下来谈判,各自入世布教,比起斗个你死我活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