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在这里一坐,贾政和王夫人就不好意思再随口胡咧咧,少不得要秉公处理,好叫在场的人都心服口服。贾琏则在后面拽了几下王熙凤的衣襟,意思是平时逞能也就算了,今儿个可是正经公公坐在这里,你要是还去为二太太张罗帮腔地,可是太没有眼色了。故而王熙凤也是一声不吭,屏息观看事态的发展。
贾政咳嗽一声,问王夫人:“怎么环儿屋里的针线都是赵姨娘在做呢?”
王夫人见王熙凤被贾赦镇住了,这会子没办法出来帮着说话,只好自己解说分辩,大意如下:这话原是老太太提起的,说是宝玉都不穿府里那些专门针线上的人做的衣服。好好地做了来,总说是不合心意,白白费了人力物力,不如索性将这一项去除了,将面料里布交与各房的丫鬟们自己做,便时时可以叫主子们指点着做,就不至于做走了型,最后没人穿,白瞎了功夫和上好的料子。
但是,这里涉及到一个府内丫鬟的配置的问题。
现在会针线的都是在府里调|教过一段时间的、二等以上的丫鬟。而贾府里面,各房的丫鬟都是有定数有分例的,老太太屋里是包括鸳鸯在内八个大丫鬟,另有八个二等丫鬟;其余普通丫鬟和负责洒扫的小丫鬟不可胜数。太太屋里的次一等,四个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其余不计。余下的年轻主子譬如哥儿姐儿们开始的时候都没有二等以上的丫鬟,只有普通丫鬟。因为她们年纪尚幼小,屋里还需要一位乳母以及四位教引嬷嬷,这等于将二等丫鬟的份额占了去了。要等到哥儿姐儿们长到十来岁的年纪,乳母告事退隐了,打小伺候的贴身丫鬟经过五六年的调|教也能上手了,这时候才升为每月五百钱的二等丫鬟,在主子房内主理事务,并打理主子的衣物。所以,年龄大些的迎春、探春和宝玉的(不计入刚才说的四人之列)房中都各提了一位二等丫鬟起来,而贾环因为年幼,便还没有二等丫鬟,也就没有会做针线的丫鬟,所以,最后针线活的重任才落到赵姨娘身上。
至于宝玉房里的大丫鬟袭人和二等丫鬟晴雯,那是老太太拨去给宝玉使唤的,麝月秋纹两个二等丫鬟则是王夫人派去伺候宝玉的,所以,宝玉有四位二等以上的丫鬟,针线活自然有人做了。
据王夫人的说法,这也怪不得谁,宝玉并没有多占多得,那四个丫鬟原是老太太和王夫人省出来给他使唤的,连分例银子都是在老太太和王夫人那边领的,等于是个临时借调,并没有坏了府里多年的规矩,谁又能气得恼得或是说什么闲话呢?
贾政快被饶糊涂了,是啊,这个算什么,就算是身为祖母的贾母和亲娘的王夫人的偏袒吧,到底没有违背祖制,好像是没啥可说的。
贾环既然好不容易将问题揭开了盖子,又岂能容它不了了之?马上朗声说道:“老爷,可是,有一个问题。既然我屋里并没有可做针线的二等丫鬟以上的分例,为何上面要忽然要取消原有的做针线的人,而叫各房另做呢?难道是看着二哥哥房里有人做,他方便,就全不管我们这些人的实情吗?”
一屋子的人,却非常静,落针可闻。
王夫人尴尬地说:“这也不是我们说的,原是老太太的意思。”
贾赦却冷不丁在一旁开口说:“老太太真是这意思?我看不见得吧。我听这意思,老太太只是令宝玉的衣物鞋子让他房里的丫鬟做,因为他不穿人家做的嘛,可人家环哥儿屋里又没有二等丫鬟,要是赵姨娘也不会做,难道你们叫环儿自己将衣料胡乱捆一捆、包一包就这么出门去了?看吧,若真是这个模样出去,丢的是谁的脸?还不是我们贾府的脸?还不是你们当家人的脸?人家外面的人倒要笑了,这府里当家的倒将自家尊贵的哥儿当成个叫花子来了!”
贾政顿时脸上挂不住了,连王熙凤都白了脸,好没意思。最后是王夫人悻悻地说:“那我回头再和老太太说说,还是用回旧例吧,这改来改去的,有时候就要出乱子。”
贾赦听不得这些扯淡的话,冷笑着说:“别有事儿就往老太太身上推,真当人是傻的了?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呢,怎么好好地去改这祖例?分明老太太不过是随口的一句话,你们就曲解老太太的意思,拿着鸡毛当令箭,打着老太太的旗号来欺负人!”
这话说得太重了,王夫人委屈得拿出帕子来擦眼泪来了,却苦于对方是大伯,尊卑有差,男女有别,不好多说,只好咬牙咽下这口气,心里骂着:好你个环儿!今儿这一趟整的,算是当着一家人的面,把几年的老脸都丢光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等着瞧吧。
最后两位老爷一议论,就变成了:宝玉爱作怪,不穿专门针线上的人做的衣服鞋子就由他去,别人还是要穿的,依旧恢复到原来的制度,还是每一季叫针线上的人做衣服鞋子,按着祖例发放。
贾环在心里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乐开了花,这是到贾府以来取得的第一次胜利,这样的话,等于将自己和赵姨娘的不堪处境在大家面前揭开了,还免去了赵姨娘这段时间以来苦不堪言的繁重的活路,好叫她多歇息歇息。不过嘛,除了本人的机智勇敢之外,还多亏了突然加入的强有力的同盟军贾赦筒子啊,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贾环本来还想对贾赦表示一下感激之情的,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算叛变敌营咩?说起来,他贾环还是贾政的儿子,明知道老爹和这大伯不对付,还去感谢什么?人多眼杂地,别多事了。心意,心意到了就可以。于是,贾环便偷偷地抬眼去看贾赦,谁知贾赦也在看他,并且趁着大部分人纷纷转身的时候,悄悄地对着贾环竖了一下大拇指。
贾政这连着闹了两个时辰,脑袋都大了,最后想到牛车的事情也好,鞋子的事也好,总之都有宝玉作怪的成分在里面,终究忍不住怒气,将他留下来一顿大骂,最后照他屁股一脚,踢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