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担竹轿的挑夫坐在街道旁的树荫下休息乘凉,东方透心中一动,几步上前道:“嫂子,可走得累了?要不要坐轿子回去,你不知道咱们梁城的竹轿可是又清爽又便利!”
“我还不累,谢谢!”
季重莲摇了摇头,脚步未停地向前走去,东方透只得做罢,叹了口气又追了上去,他怎么会不知道第一印象最重要,如今他在对方眼中已是落了下乘,想来将来在裴府他也讨不到什么好,但这人他可不能跟丢,至少在梁城的地界不能让季重莲出一点意外,不然裴衍回来后铁定会找他拼命。
两旁的街道每隔五步远的距离便种植得有一颗绿树,夏日里枝叶繁盛绿树成荫,倒成了逛街时最好的遮阳伞,季重莲心态平静,倒也不觉得热。
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俩人拐进了宽窄巷子,裴府的朱红色大门已经是遥遥在望,东方透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又上前两步,低声问道:“嫂子,不知道你来梁城有多久了?”
季重莲脚步一顿,微微偏头看向东方透,面色中有一丝不解,但还是回答道:“七月底到的,快一个月了。”
东方透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女人可是最敏感的,更不用说如今裴府里还住着个沈心悠,两个女人撞见,就一点异样也没?
好在裴衍是心中坦荡荡,对沈心悠没有一点恶念,不过想着她父母双亡着实可怜,这才带了回来,为她寻门亲事也算有了依靠。
这一次裴衍出军务,还特意给他说起过这事,想来等到裴衍回转时便能将务色到的那人带上,让沈心悠过过眼,合适就早点嫁过去,以免耽搁了人家姑娘。
可裴衍心中是这样想,沈心悠却是未必,东方透见过这女人一次,有主意,心也大,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这就叫请神容易送神难,裴衍这小子样样都行,唯独这情事上面不灵光,一根肠子通到底,若是让沈心悠远影响到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那可就不好了。
东方透在心里琢磨着,若是他帮着处理好了沈心悠这事,指不定季重莲就对他另眼相看了,今后也不会在裴衍耳边吹些枕头风,疏远他们兄弟间的关系,看来他的确有必要在季重莲跟前讨到这个好。
东方透放低了嗓音,悄声道:“嫂子,那沈姑娘的事你别介意,阿衍这人就是心思太粗,只见着别人可怜,遇到了就做了一回好事,如今他也打算在军中寻个人将沈姑娘给托付了,嫂子来了,沈姑娘再住在府中也不像个事,还好嫂子宽大明理,定是不会与他计较的!”
“你倒是会帮着他说话。”
季重莲轻声一笑,眸中神色不明,却又一语点透,“若沈姑娘不愿意嫁人,那咱们还能不顾她的意愿逼着她嫁吗?”
更何况这街坊邻里沈心悠已经结交了不少,这段日子还总有什么太太前来拜访她,说项的意味很明显,却都被她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尤其是那位张太太,三天两头地来找沈心悠,俩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张太太的夫君挂了个五品守备官的职位,管着梁城的军需粮草,不打仗时算是个闲职,一旦开打,那就是个十分重要的位置。
张太太与张大人是少年夫妻,一路走来也几经磨难,张太太从前的身份也不过是一名商户之女,对上名门世家出来的太太夫人们,自然心头便有些异样,这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愿意与沈心悠交好。
张太太家世不好,对上比她更不好的沈心悠,那自在就有一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能够处在同情弱者的位置上,想来张太太有一种满足感吧。
“这……倒是不好的。”东方透讪讪地笑了笑,又道:“但沈姑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裴府也不是个事,总要让她自己离开才好。”
“理虽是这样,但也不是人人都懂的。”
季重莲倒是有些诧异东方透怎么关心起沈心悠了,想来也有几分是为了她和裴衍考虑,这样想想,她心中的意气稍平。
“嫂子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了,那要不要我……”
东方透笑着接话,露出一口白牙,英俊的面容在阳光的折射下确实有些耀目。
“这事就不劳你操心了,等阿衍回来,我们夫妻自然会有决断。”
季重莲笑着打断了东方透的话,对他点头示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东方透还能说什么,也只有笑着,眼前的女人太有主见,可不是他能够任意摆弄的。
到了裴府门口,护卫远远地便见到了季重莲,忙下了台阶,又见着东方透在一旁,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恭敬地唤了声“东方大人”。
裴衍不常在府中,但只要他在时,东方透必定是个常客,其他人也不见得和裴衍走得多近,主要是府中没有一个正经的女主人,自持身份的太太和夫人们也不屑与沈心悠这样身份不明的女子交道往来。
季重莲与东方透道了别,这才踏进了裴府的大门。
叶瑾瑜是直到日落才被安叶与林桃扶回了裴府,这丫头找了一家酒楼喝得酩酊大醉,林桃一直守着不敢离开,安叶也是一路问着才打探到了她的下落。
看到叶瑾瑜哭哭笑笑,又拉了林桃喝酒,暂时应该不会去别处,安叶这才回了一趟裴府把今日买的东西给搁下,将这事禀报给了季重莲,这才又回到了酒楼。
叶瑾瑜喝得烂醉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事,俩人趁着暮色中人烟稀少,这才赶紧扶了她从夹道旁的角门回了府去,又叮嘱了守门的婆子不许乱说,不然重惩不殆。
这一夜叶瑾瑜睡得很沉,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她心底疑惑的大石终于被人给一脚踹了开来,她有的反倒不是沉重,而是解脱。
梦里,小时候的场景像片断一般在脑海中闪过,有欢笑的、有落泪的、还有悲伤与喜悦的……可人为什么要长大呢,若总是孩子,也就没有这么多烦忧和心伤了。
叶瑾瑜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晌午,她一有动静,立马便有丫环撩帘而入,口中念道:“叶姑娘总算醒了,太太特地让人熬了解酒汤,婢子一直温在炉子上,姑娘快趁热喝了吧!”
叶瑾瑜点了点头,接过丫环手中的解酒汤一饭而尽,还觉得脑袋有些沉重,人却已是清醒了过来,她穿衣下榻,问道:“姐姐可有什么交待?”
那丫环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道:“太太请叶姑娘一同过去用膳。”
“好。”
叶瑾瑜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打起了精神,这一路走来,她再也不是孩子了,有些事情能够自己解决的就不要让别人操心,穿好了衣服后,她对着人高的穿衣镜立了立妆容,在丫环的引领下带着笑脸向季重莲的正屋而去。
似乎早已经预料到叶瑾瑜会睡到几时起,几时来,桌上已经摆满了可口的饭菜,季重莲含笑对着她招了招手。
“可饿死我了,都是我喜欢的菜,姐姐真好!”
叶瑾瑜笑嘻嘻地落坐,接过采秋递来包银的象牙筷子,咧嘴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季重莲笑着点头,也举箸而食,还不时地给叶瑾瑜夹些菜放在她面前的白瓷小碟里,一顿饭虽然吃得寂静无声,却也其乐融融。
饭后俩人坐在厅旁隔着的壁纱橱里,采秋沏了茶汤亮色的六安瓜片,用粉彩蓝的定窑茶蛊盛着,远远看去,有一种雨过天晴后的澄澈与淡然。
叶瑾瑜举杯在手中把玩了许久,才对着季重莲咋舌道:“姐姐屋里就是不缺好东西,赶明儿也送一套给我!”
“喜欢你就拿去,我那儿还有呢。”
季重莲依然是笑咪咪的,半点没提起昨日之事,这反倒让叶瑾瑜有几分不自在,过了半晌,她才小声道,“姐姐不想问问我吗?”
“那你愿意说吗?”
季重莲微微牵了唇,笑容恬淡如春风。
有一个人这样理解她,对她这样宽容和宠溺,叶瑾瑜只觉得心中浮上一丝温润的暖意,原本紧张的心情骤然便放松了下来。
叶瑾瑜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目光飘向了窗外,看着窗外那颗粗大连天的老槐树,她的唇角渐渐染上了一丝笑意,连声音也变得如云雾一般轻柔飘忽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才六岁,那个时候我们家园子里也种了一颗那么大的老槐树,要好几个丫环才能合抱得住……我小时候性子就野,没有姐姐这般文静,最爱上蹿下跳,半点不得闲……那一天,丫环们见着槐树上有个鸟窝便来禀报了我,我仗着胆子大,几下便爬了上去,可是上去容易,等着我掏到了鸟窝里的蛋,再往下一看,那高得差点便让我吓晕了过去……丫环们怕急了,忙去找人来帮忙,就是这时……他来了!”
叶瑾瑜的话音到这里一顿,唇边的笑容却是渐深,整个人沉浸在了回忆的光环里,全身上下有一种耀目的美,“他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我笑,问我是不是叶家那个调皮捣蛋的二妹妹,我气着了也不理他,可他就在下面说说笑笑,半点不觉得生分,最后被他这样一说,我胆子也大了起来,慢慢地就顺着树枝爬了下来……可最后还有一丈来高时,我的脚滑了,我尖叫一声掉了下去,我以为一定会摔得很惨,就像奶娘摔断了腿的大儿子,一辈子都瘸瘸拐拐的,我害怕极了……但他却稳稳地接住了我,在下面当了我的肉垫子!”
“我撑起身子一看,脸一下就红了!”
“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星星点点的好像金沙,他的眉毛很浓,一双丹凤眼尤其漂亮,那时我便觉得一颗心止不住地咚咚乱跳!”
“姐姐,”叶瑾瑜转头看向季重莲,眼眶红红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喜欢他了,这么多年来,我总算是想明白了……原来他只是我的一个梦!”
“傻姑娘!”
季重莲叹了一声,握紧了叶瑾瑜的手。
“我明白喜欢他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在他心中,我只是他的妹妹!”
叶瑾瑜咬了咬唇,嗓音渐渐变得哽咽,“我会写信回家,让父母去东方家退了这门亲事。”
“想哭就哭吧!”
季重莲靠近了些,双手轻轻地圈住了叶瑾瑜的肩膀,对着她赞许地点了点头。
有时候懂得放手,也是一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