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生命都像是一条河,上游如同雪山冰川上遗落水珠,慢慢地汇成一条带着高原气息溪流,越过山脉、平原,时急时缓,时断时续,携着沙硕与尘埃一路,中游变得浑浊而愤怒,又加漫长流淌中磨去这种愤怒,经过城市,被喧嚣规整得平缓而讳莫如深。
直到后归于大海,承天连碧,一望无垠。
河伯相见北海,才恍然贻笑大方,自此而止,也自此而始,周而复始,绵绵不绝。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每一个人看别人,都只是看见他生命中一小段,谁知道再回头时候他又是已经走到了哪里呢?好像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真真正正地去了解另一个人,除非把自己生命弯一个弧度,调成和对方相同步调节奏,从生到死,须臾不肯离分。
可是这又该是多么难呢?有句老话,叫“千里不捎书”,路遥马寒,半寸簿册尚且累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撂下或者丢了,何况是要走几十年路,还要带上那么大一个人呢?
胡不归静静地靠苏轻房间门框上,和他隔着一道浴室门,谁也不明白谁。
苏轻不明白胡不归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留下来,他觉着如果归零队是金枝玉叶官方出品,他自己就是个披着“诺基罗拉”马甲山寨机,虽然功能齐全,可总不大上得了台面。但是他也不自卑,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高端有高端市场,山寨有山寨好处,他觉着自己和这帮官方大牛们比起来,也勉强算是术业有专攻。
联手合作可以,可是常年泡一起,就非常苦逼了。
鱼目怎么能混珍珠里呢?
苏轻看着这个水蒸气蒸腾着超级豪华浴室,觉得这地方是真不错,就说不算,也起码能到个发达国家水平,让苏轻这个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破落户感觉非常飘飘欲仙,可再舒服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想到归零队总部里庞大组织,一板一眼军人,时不常来指导工作上级,以及无止无休“为人民服务”,就觉着身上从胃到蛋,简直无处不疼。
一开始固执地带屠图图离开归零队医疗所,心里大概也存了那么一点赌气意思,管他死要面子不承认,还假模假样地做出一副大度模样来。可现呢,苏轻觉得自己这样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他甚至生出某种类似于旁观者一样视角来,会冷眼旁观着自己混乱生活。
今天姓赵,明天姓钱,百家姓挨个用了一遍,游走城市、乡村每一个角落,可是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剪掉一个身份证,就像扼杀了一个人,当他意识到这个人就是自己时,心里会产生某种近乎扭曲感。
那些都是他昨天,他用这种方法抛弃着昨天,好像不用回头看,就没有记忆,没有记忆,就没有根,就像是空气里浮游而过一缕幽魂,没有人能抓得到他,没有人给他编号,也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他,这样叫他觉得安全自。
一切编制都像是紧箍咒一样,叫他觉得头疼不已。
苏轻自己或许也没有意识到,为什么他对留归零队如此反感呢?因为别处,他是季蒙,是路大成,是苏泽成,就算改名叫苏悟空,也没有哪个如来佛闲得没事拿五指山去压他。可是归零队,他只能是苏轻。
二十四岁那年被卷入一个光怪陆离世界,活过一次,死过一次,像一只缀悬崖上,不敢往上飞,只敢往下跳傻鸟一样苏轻。乃至于他见到胡不归一刹那,就自动从“路大成”状态里退出来,变成他原本模样。
像狐狸精碰见了照妖镜,硬生生地被打回了原型。
然而他此时没想那么多,也没想那么深,只是觉得胡不归存感太强,让他不舒服了,于是这个职业骗子一片白气里坚定地想,必须要跑,不跑简直就是给自己找了一车爹!
等苏轻把自己收拾出点人样,从浴室走出来,发现胡不归竟然还保持着刚刚那个姿势戳门口,好像个门神似。
胡不归看了他一眼,只见苏轻只松松散散地裹了浴袍,领子一直开到胸口下面,造型十分有伤风化,就别过眼去,一本正经地说:“你换身衣服吧,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熊将军他们也一直想见见你。”
苏轻脚底下顿了一下:“营养胶囊有么?”
胡不归就径直弯下腰,从一边橱柜里取出一个小瓶子,仔细地看过了说明和日期,才放苏轻面前茶几上,又服务到家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完事以后,才小心翼翼地征求他意见:“一会……还是跟大家一起吃顿饭吧?”
苏轻含了一粒胶囊,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疲惫来:“怎么,胡队有急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