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平日为人宽和,府中下人们未免也就松泛了些,又倚老卖老,自然不把明瑜放眼里。不想这大姑娘如今竟似换了个人,说话井井有条,处理各事项也是利索得很,心中各自有些纳罕。待过了两日,出了个事,众人这才彻底收起了轻视心思,各自打起了精神做事。
这事就出小账房里一杆称银子用黄杨等子上。
荣荫堂阖府上下几百人,每日银钱进出络绎不绝。小账房里有个规矩,下人们用到,过来支取现银时候,必定要先一杆等子上过重,核对无误了才发放下去。管这银钱发放便是二叔婆李氏那边一个远房外甥杨二宝。从前被介绍过来做事。江氏见他能写会算,人也灵活,又听说自小身子弱,受不得奔波,正好小账房里空出个管账位子,就给增补了进去,已经做了两三年。不想这日随禧园小厨房里管事那个张婆子却将他捅到了明瑜面前,说自己今日照常去小账房里支现银五两要出去采买,看那杨二宝用等子过重时也是足重,自己拿到手去街面上无意再过秤时,却不到五两,才四两八钱,整整少了二钱银子,于是东西也不买了,急忙赶回来就要讨个说法。
明瑜带了张婆子和周妈妈柳嫂子等人一道过去问询,那杨二宝初时百般抵赖,只说出去时是足重,定是这张婆子自己克扣了,如今反倒反咬他一口。明瑜也不多说,只是叫人杨二宝那杆等子上称了块一两银锭,再另一杆等子上过重,竟只有九钱六分,差了四分银子。
杨二宝面红耳赤,这才无奈承认了下来。原来这几年里,每逢有府中下人来支领小额现银用于采买时,他便用这杆等子来赚差重,几年时间里,日日这般,竟也克扣下了数千两之多。
明瑜命人将阖府管着各处采买人都叫了过来,把等子之事说一遍,众人皆是哗然,面有不忿之色。也难怪他们如此不平,要知道连老太太江氏身边一等丫鬟,月银也才二两,这杨二宝用这做过手脚等子轻轻松松却黑了这等数目银钱,自然惹起公愤。
明瑜看了眼众人面色,微微笑道:“我倒是奇怪了,杨二宝等子上做手脚,你们日日从他那处接手银钱,恁多人,数年之中竟都无一人发觉?若不是今日张妈妈告知,也不知道要被欺瞒到何时!”
张婆子被赞,脸色却有些忸怩,老脸微微发热。
杨二宝眼见单单自己被捉了出来,心有不甘,朝明瑜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诉道:“好叫姑娘晓得,我虽不干净,只站这里人,哪一个又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干净?银钱过了她们手,也是被刮去了一层油水,这才明知我这等子有异还不吱声,都是心里有鬼!”
杨二宝此话一出,众人哑口无言。见这当家大姑娘一双明澄眼朝自己一一望了过来,皆不敢对视,纷纷垂下了眼去。
明瑜脸色端肃下来,沉声慢慢道:“我虽年纪小了些,只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理,不会死揪着那几个小钱不放。钱是小事,规矩却是大头。你们都是我家多年人了,信你们,让你们拿钱去买东西,不是让你们拣便宜买,不是光让你们省钱,而是要实买了好东西来。还有,记着往后私下也少落点儿,省得下次再被抓出来,那就没这次这么好看了。”
这也是话到礼到,下人们自然明白这个理。本以为这次被捅出了个窟窿,定要自己把从前私下克扣了去数目都交代出来,没想到后竟这样轻描淡写地就放了过去,一个个都松了口气,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张婆子跟着众人退下后,立时就有几个素日相熟围了上来责问为何要把这事扯到大姑娘面前,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张婆子忙不迭叫屈:“冤死我了。我就是发了羊角风也不会自己把这事抖搂出来,实是姑娘昨日找了我过去,说查到账房那柄黄杨杆子有鬼,要我今日帮着这般行事。姑娘吩咐,我不敢不听啊。”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吓了一跳。本还以为今日不过是意外凑巧才把自己一干人都扯了出来,没想到竟是大姑娘预先安排,这才明白是要敲山震虎了,个个咋舌不已,道这大姑娘原来是真人不露相,从前竟没发觉有这般精明,今日实是给了众人面子了。这事传开了去,自此阖府下人再也无敢对明瑜不敬者了。
其实这杨二宝黄杨等子有猫腻,也是前世那张氏管账后才给捅出来。原因便是张氏苛刻,掐得下人们分毫便宜也没得占,时间一长,心中怨气,一状便给告到了江氏面前,说难听些也算是狗咬狗,才咬出了一嘴毛。明瑜既知晓这些,如今又代母亲管事,自然不愿让这杨二宝再这般糊弄下去,这才借了张婆子嘴把那层窗纸给捅破,既立了威,又敲打了下人们,连带着把杨二宝这根蛀萝卜给拔了出来,可谓是一举三得。
明瑜向江氏禀了杨二宝多年来一直用动过手脚等子克扣银钱事,江氏大为惊讶。
若是寻常人家遇到这般账房,叫他吐出几年间吃下去,再加一顿板子,严苛些便要送官了。只是这杨二宝却是二叔婆李氏远房侄儿,李氏与自己婆婆是两妯娌,辈分高,江氏踌躇了下,便叫周妈妈悄悄代自己过去,把这原委交代了一番。李氏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恨声骂个不停,直说这杨二宝给自己丢脸。
“老太太别气坏了身子。老太太德高望重,我们太太对老太太一向敬重有加。二宝做事也是个好,只是年轻,难免一时想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改过了便是。只是既出了这样事,再留账房,只怕旁人会不服……”
容妈妈咳了一声道。
“自然,自然,我这就叫人把二宝领回来,从前差了多少,必要他一分一厘给补回去!”
李氏耳根仍发热,急忙说道。
容妈妈摇头道:“这倒不用了。我们太太说,二宝做了这么些年也辛苦。那些差了银钱,就当是给他往后另谋营生本钱,也算到了太太一点心意。”说完茶也未喝一口,面上带笑地离去了。
李氏知道这是江氏给自己脸面,也不多说,急急地就派人去把自己那侄儿给带了回来,狠狠教训一顿,过了一夜就给打发回老家,此事就算揭过,只不过被张氏晓得,又嘀咕了开来,无非是说明瑜小小年纪,竟成了只铁公鸡,见人就啄之类话。李氏与阮老太太年轻时就不大投合,如今本也觉着是自己侄儿理亏,听媳妇这般嘀咕,听得多了,竟也觉得是荣荫堂那边过于苛刻,心中渐渐生出了些嫌隙。
再过半个月,阮洪天见江氏身子渐渐稳了下来,明瑜管事也有模有样,虽不舍离开,只梧州那边确实有事,且又是与人约好,不好再拖延下去,这日再次拜了老太太,与江氏依依话别,便又离了荣荫堂,估摸着也要两三个月后才能回了。
日子过得飞,阮洪天离家后一个多月,江州知府府上谢夫人生辰便到了。因了谢家门第高贵,谢夫人与江氏又沾点远亲,所以这生辰之礼,江氏自然不敢怠慢,早早就已经备办妥了。除了常备各色物件,又有汉玉和翡翠观音各一尊,汉玉和金如意各两柄,各色宝石一匣,还添了件极好紫貂皮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