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建春门前,杨柳依依。
一辆马车缓缓地从城内驶出。驾车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男子,车内是一对相对无言的父子。
当马车终于完全驶出城门的时候,老人不由得先开车帘,回头痴痴地看着这座曾经带给他无上荣光的城市。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保国安人、丹青留名!”这是当年他踏进长安城的时候,暗暗为自己立下的宏愿。
许多年过去了,朝廷换了一个,皇帝换了一批,连都城都换了一座,当年意气风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是白苍苍。但是,回望那防卫森森的谯楼,老人离去的时候,甚至还带着无限的自豪:“当年下的宏愿,老夫都已经实现了。如今天下的大潮,已经不在老夫的掌控之中,那么老夫被这潮水卷走,也没有丝毫怨言。老夫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老夫之后,自有人能擎起这朗朗天日!”
“大人好豪气,好胸怀!”对面一直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安慰老人家的儿子,听得老人家一番自言自语,不由拍掌而笑。
李昭德回过头来,歉然地向自己的长子道:“只是委屈我儿了!”为了陪伴年迈的父亲同赴岭南,作为家中长子的李嗣钦毫不犹豫地辞去了自己司常寺丞从五品的官位,实在足见孝心。
李嗣钦洒然一笑:“大人是注定青史留名的人物,儿能随侍在大人左右,也是一种荣幸。说不定以后史书上提起父亲大人的时候,顺便把他那位孝顺的儿子也写上一笔,儿子就这样跟着一起长留在汗青之中也说不定哩!”
李昭德听得儿子在这样的情形下,依然能开玩笑,不由得“哈哈”大笑。
正在此时,只听得马夫“吁”的一声,马车被停了下来。
李昭德正要问,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李公可愿下车吃一樽酒再走?”
李昭德再次掀开车帘,就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正站在大路正中,怡然而笑。
“姚元崇?”不待李昭德说话,李嗣钦先爆了:“你来这里作甚?看我父子的笑话么?可惜了,我父子现在非但没有抱头痛哭,反而洒然而笑,你一定很是失望吧?说起来,你也还真配得上‘高屋建瓴’四个字的评价,其他人一定都在长夏门等着我父亲了,只有你在这建春门等着。你如此聪明,要是能用在正途之上,不知能活多少人,不知能——”
“闭嘴!”李昭德的脸色阴了下来,冷冷地向自己的儿子喝了一声,才缓缓地钻出车篷,向姚元崇道:“犬子无状,相公莫要见怪才是!”
姚元崇听得已经不在相位的李昭德将自己称作“相公”,知道他这是讽刺之言,遂苦笑道:“李公这么大年纪,还是个小孩脾气,真是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呢?这样吧,若是李公只是嘴上生气,而心下已经不生气,就请满饮此杯,就当送行;若是李公心下和嘴上一样生气,也请满饮此杯,算是赔罪!”
李昭德微微一愕,看着姚元崇亲自递上来的酒杯,先是略略迟疑,随即还是一把接过,一饮而尽。随即,他便把那杯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顿时摔个粉碎。
随着这“当”的破碎之声,李昭德“哈哈”大笑,道:“姓姚的,老夫知道你家贫,不浪费你一个杯子,让你雪上加霜一点,也难消心头之恨!
“哈哈哈!”两人同声大笑,那笑声是那样的酣畅淋漓,仿佛他们并非是在送别,倒是在重逢一般。又仿佛他们并非不久前还生过些许龃龉的同僚,而是多年的知交一般。
笑过之后,李昭德大声说道:“痛快痛快!老夫第一次现你元之兄也是一个不错的人,若是那帮措大,甫一见面,不是作诗留念,就是泪眼汪汪,小儿女情态毕露!这又岂是我李昭德的性子!”
姚元崇也是洒然一笑,道:“如此,就祝李公一路顺风吧!”
李昭德点点头,正要钻回车里,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事一般,又回头说道:“不过,有一句话,老夫不吐不快: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再回到当晚,老夫一样会坚持当天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