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通天塔巴贝尔这座神圣无比的高塔之下, 有着广阔的地下空间。当中几乎全是幽深的牢房, 关押着所有被教会判定为“利拜伦”, 也就是反叛者的大量罪犯。
这座地牢, 被教会内部人士称为——尼拉亚塔狱。尼拉亚是地狱的古巴利语发音,对于吸收整合了大灾难之前诸多教派教义内容的九神教会信徒而言,引用创造地狱这个概念的古印度佛教语言, 来为这座塔底的牢狱命名,并不能算是异端的行为。何况这座牢狱本就不是公开的, 人们也不会公开地去谈论它, 它本就没有正式的名称, “尼拉亚”,不过是教徒们私下议论时的代指。
一小队执事进入了塔狱之中,他们的目的地是被锁在塔狱最深处重刑犯牢房中的重量级犯人。这个人曾经是联邦七大将之一,就在一年前, 他还是联邦的总统,是身份最为尊贵的人。然而如今, 他却与他的妻子一道, 被关押在这样的深牢之中,已经足足两个多月没有见过天日了。
但是对于教会的人来说,这个囚犯, 却根本不像是一个犯人,他比这里任何一个教徒都像是一个虔诚的信仰者,每日一言不发, 只是安静地盘膝打坐,内心默默祈祷着什么,好似一尊雕像。
查克·弗里斯曼,这是一个让人畏惧的男人,人们永远都看不清他的内心,他就好似大灾后毫无秩序的气象风云,是晴是雨,是冷是热,难以预测。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世界,这个人如今就关押在他的对面,是他的结发妻子——莫裴媛。
莫裴媛24岁时,就嫁给了比她大了4岁的查克·弗里斯曼,这个男人在此前与她并无任何的交集。他们的婚姻,是一桩政治联姻。当时的弗里斯曼大将府急需财力支撑,才能开展许多的幕后计划,年轻的少将军查克,已经展现出卓越的政治眼光和手段。对于同样有着卓越眼界和手腕的莫裴媛来说,这个男人与其说是她的丈夫,不若说是她的合作伙伴更为恰当。在最初的一年时间里,他们几乎都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即便孕育第一个孩子索纳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也只是为了巩固婚姻,以及让两家后继有人而采取的措施。
莫裴媛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查克的了。或许那不能称□□,她很在乎查克,查克也愿意敞开心扉让她进来,他们是灵魂相契的伙伴,彼此之间的羁绊很深。但是,他们之间却几乎没有升起过□□。
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很危险的人。正是因为这种危险,才让她着迷。
早年间,他还没有彻底表现出这样的危险,对于莫裴媛来说,丈夫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这让她很放心,因为她知道她的丈夫不会犯傻,他有着明确的目标,这目标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头,规正着他一切的行为。当一个人有着一个毕生追求的目标,矢志不渝,乃至于疯狂,这完全可以称作是这个人的魅力所在。
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莫裴媛发现,他的丈夫远远不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牺牲身边亲近的人。她的丈夫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没有人味了。他就像是一台冰冷的计算机,引导着他手底下那个庞大的政治军事机器高速运转,每一颗零件的作用,都会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计算能力,精确到最微小的单位,推算敌人的动向,能推出上百种可能,并完美地制定出应对方案。
即便如此,莫裴媛已经以最大的忍耐,旁观着这许多年来,丈夫的所作所为。即便儿子被他全盘掌控,压得抬不起头来;即便女儿与他反目成仇,不愿再见他一面,她依旧忍着。因为她相信,她的丈夫头脑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今为止,这些事情都还没有突破莫裴媛的底线。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去劝他,但她也知道,他的丈夫现在行走在钢丝之上,步步为营,精密又冷酷的算计,全部都是为了达成他最后的目的。仁柔,绝不是一个弄权者该有的素质,丈夫也绝不能被仁柔所误,否则他们一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长达十多年的计划终于走到了最后,看着孩子们、手底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年轻人一个个地出去了,去完成丈夫安排给他们的使命和任务,丈夫也迎来了他安排给他自己的最后一项工作——以自己为质,麻痹敌人,给外面的孩子们争取时间。
莫裴媛本来不会被抓的,查克为她以及莫家人安排好了完备的退路。在查克的计划里,被软禁的只会是他一个人。但是莫裴媛主动放弃了逃生,她决定尽到一个伴侣最后的责任——陪伴。被抓的那日,夫妻二人静悄悄地对坐于大堂内。莫裴媛能看到丈夫眼中的欣慰和担忧,她明白,自己留下来,让他很开心。但是他依旧担忧着,担忧着大业是否能成,担忧着亲人们,是否能安安稳稳地走到最后。
最初,教会还抱有对查克的忌惮。他们不敢怠慢自己夫妻俩,让她们住在教皇华贵的大宅之中,衣食住行都有人服侍,每日身边都跟着一大群的人,监视和软禁他们。
当情势急转直下,他们□□的待遇,自然也就跟着急转直下。从软禁,直接变为□□,他们就被转移到了这座高塔之下的地牢之中。
她与查克,分别关在相对的牢房之中。中间隔着走廊,四周无比的寂静。这里面冰冷阴暗,就连老鼠都不会出现。除了铁门铁床,无机质的不锈钢水池和便池,一无所有。这里的日子,无比的难熬,每日睁开双眼,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除了回忆从前,似乎没有其他的事情来打发时间。
莫裴媛从小到大并没有吃过这种苦,也从未经历过牢狱之灾。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彻头彻尾的折磨。她已经年过五十了,一切都大不如从前,在牢里的这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已让她痛苦不堪。
这些日子一来,为了打发时间,她每日都会仔细地思索着她的过去,剖析着自己的心。与查克·弗里斯曼这样一个大逆不道之徒结婚,她后悔吗?是否会恨让她联姻的父母亲,是否会觉得包办婚姻毁了自己的一生,以至于到老了,也要遭受这诸般罪?
但她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她不觉得后悔,也不怨恨,她觉得,如果这是一切美好来临之前的阵痛,那么她是必须要忍受的。
查克,她的丈夫,在她的眼中是世间少有的伟人。他的世界,少有人能懂。他是大逆不道,是复仇之子,是以一人之思维颠覆整个联邦的不世奇才,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第一智将。他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世上第一个彻彻底底的反叛之人。他就是“利拜伦”的代名词,他是握刀人,正是他手中的利刃,撕裂了黑夜,迎来了黎明。
牢房的门打开了,穿着修士袍的修道士走了进来,他们给莫裴媛佩戴好枷锁,押着她走出了牢房。门口,她看到了阔别一个月的丈夫。他的须发长了,清瘦了,更加苍白了,凹陷的面颊上,那一双蓝宝石的眼睛,却依旧清澈明亮。嶙峋的双手,青筋暴起,他掩盖胡须下的嘴唇,似乎笑了,他伸出拷着枷锁的双手来,理了理莫裴媛额前垂下的碎发。然后就好像寻常日子里早间出门一般,赶在妻子之前,率先跨出了步子。
曾经如山一般伟岸的后背,如今却佝偻着、瘦削不堪;曾经笔挺的军装、耀眼的肩章,却成了一身粗布制成的囚服和枷锁;曾经光亮如镜的军靴,如今却连一双拖鞋都不能穿,赤着双脚,走在粗糙的牢房地面之上。
莫裴媛跟在他的身后,时光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放缓。她忽的意识到了一点:
啊,查克·弗里斯曼,我们做了一辈子的夫妻啊。
思及此,一腔思绪猛然搅动,许多年未曾流泪的她,忽然泪如泉涌。
走廊尽头,电梯上升,当久违的外界的光亮照耀在他们头顶。查克·弗里斯曼眯起了双眼,身心都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迈着步伐,走在城墙之上,就在不远处的墙垛口,原本占据那里的大炮被移开,小小的平台上,查克和莫裴媛被押送到这里跪下,刽子手就在他们的身后,随时会扣下扳机。
道格拉斯教皇出现在了不远处,他手中拿着扩音器,向着城墙之下正在奋战的太阳神号大喊:
“塞巴斯蒂安!立刻停止攻击,解除对太阳神号的控制,出舱投降!我给你三十秒的时间,时间一过,我立刻枪毙弗里斯曼夫妇!”
“倒计时开始,三十、二十九、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