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醒来的时候,周围很安静,气味很熟悉。
微动了动手,感觉被什么压住了,手上传来的如同被无数蚂蚁噬咬的麻痒让他感觉不到压住他的是什么,幸好下一瞬那东西就动了起来,将他的手牢牢握住,惊喜的声音传来:“环儿,环儿!你醒了是不是?”
熟悉的声音让贾环露出笑容,又立刻变成龇牙咧嘴的怪模样:“四哥,手麻。”
手掌手指被人不轻不重的揉捏着,慢慢恢复知觉,贾环这才懒洋洋的睁开眼睛,旋即又眯起来:“刺眼……”
窗子上立刻被拉上厚重的帘子,贾环这才看清胤禛的模样,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戳了几把,毛剌剌的扎手,笑嘻嘻道:“这是哪里来的大叔……”
胤禛顿时黑了脸,将贾环的手按在自己下巴上,狠狠又磨了几下,贾环怕痒,被他弄得连笑带喘,笑了几声,便觉得有些气虚,连笑的力气都没了,只懂躺在床上喘气。
胤禛叹了口气,从一旁的炉子上端了温好的粥过来,贾环道:“四哥,这次好像真的要你喂我了……我没力气。”
胤禛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那一声听着像是咽喉深处的一声呜咽,让贾环没来由的想哭。
胤禛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慢慢的喂。
仍然是没什么味的白粥,滴了两滴香油。
贾环吃了两口,稍稍有了些力气,笑道:“四哥,好像我每次生病,四哥总会守在旁边,等我醒了就给我弄粥吃。”
胤禛没有说话,慢慢的一口一口喂着,直到一碗粥喝完,贾环以为得不到胤禛的回应时,才听到他缓慢干涩的声音:“你每次生病,爷就温了粥,等你醒了吃……只有这一次,等的最久……等的太久……”
贾环想起他头顶的发茬儿,也知道这次自己真的是晕了很久,他不愿意见胤禛这般伤感的模样,嘲笑道:“四哥就这个样子去上朝啊?”
“……我已经十多天没有上朝了。”
贾环心中微微一痛,口中却笑道:“四哥,幸好你还不是皇帝,否则,我岂不是成了让‘从此君王不早朝’的红颜祸水了?”
贾环的玩笑并未让胤禛高兴起来,片刻之后,他才听到胤禛的声音:“环儿,你好生歇歇,四哥明儿就带你去江南,我们以后再也不回来……”
贾环听胤禛的语气,仿佛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似的,但是除了饿,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什么不适啊?伸手给自己把了脉,道:“四哥,你别听那些太医吓唬人,我好好的呢……”
胤禛并不理会他,脸挨在他的头顶来回摩挲着:“……一定是佛祖觉得我太过贪心,才这样惩罚我……环儿,我怕了,我是真的怕了……”
贾环默然片刻,才慢慢开口道:“四哥,这与贪心无关。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情1爱二字,还有为国为家的责任。老爷子现在摆明了要将天下传给你、传给弘晖,老爷子老了,弘晖又太小,这天下,依然千疮百孔……这样甩手一走了之,非男儿所为。”
胤禛沉默无语。
贾环道:“四哥,我好好的,我会等你,我会长命百岁呢。我们还有好长的时间要一起度过,我不愿意怀着愧疚度过一生,若是那样,即使和四哥在一起,我也不会快乐。”
许久之后,贾环才听到从头顶传来的一声极轻极轻的嗯。
……
贾环这次虽然睡的久,但是委实没有什么事,吃饱饭再睡一觉,便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是在畅春园里醒来的,是以第二日便向康熙告辞,准备搬回庄子,康熙却不允,拿出他“不学无术”的幌子,留他住在畅春园和弘晖一起念书,这次贾环百般耍赖都没能让康熙松口,只得认命。
好在康熙知道他不爱受约束,对他管的也不严,上午随便他做什么,睡懒觉也好,逛园子也行,只是下午和弘晖一起听康熙讲课,到了晚上,胤禛康熙处理政务的时候,也和弘晖一样,在一旁呆着看书练字。
几天还行,日子久了,贾环实在受不了这样有规律的生活,找了康熙和胤禛略闲一点的晚上,提出要下江南种稻子,又被一口回绝。
只得央道:“那边一季两熟,甚至三熟,我研究起来也快些……我是真的想起来高产的稻种怎么弄了,让我去吧!”
那日晕倒前的事,他还记得,那一场大梦,似乎让他懂了很多东西,却仍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跑到他脑子里去的。康熙也像是忘了那日的事情一般,绝口不提。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胤禛的脸顿时黑了,道:“不许!”
贾环只得转向康熙:“阿玛……”
康熙安抚道:“听话,京城也有稻子,慢一些就慢一些好了……要不明儿我在畅春园里圈块地出来,让你种稻子?”
贾环也黑了脸:“不要!”
足有半天不肯理人,连弘晖凑过来说话也没得他一个好脸儿。
过了几天,贾环再次憋不住了:“我明儿要去庄子种菱角儿!”
胤禛头也不抬,道:“明儿我不得闲,等过两日我闲了再陪你去。”
贾环道:“我不用你陪,我自己会去!”
“不许!”
又是这两个字,贾环顿时怒了,向康熙告状:“阿玛你看四哥,他一天到晚忙的脚不沾地的,还要把我捆在裤腰带上……阿玛,畅春园不好玩,我要去庄子!我已经虚岁十五了,老在宫里住着叫什么事啊!”
康熙道:“环儿听话,再忍两个月,乖。”
贾环顿时一头黑线,当他是弘晖哄呢!
好吧,两个月就两个月……
两个月之后,贾环站住园子门口,有点儿发愣,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送他房子,现在连康熙也来赶趟了——可是康熙不是已经送了他一个郡王府了吗?
“‘圆明园’……这名字好熟啊。”
弘晖道:“十五叔真笨,阿玛信佛,一直都用‘圆明居士’为佛号的。”
贾环楞道:“老爷子为什么把用四哥的佛号命名的园子送给我?”
弘晖张了张嘴又闭上,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那小把戏如何骗的过贾环,掐着弘晖的小脸,道:“快说,不然以后每十天一次的假期就没了!”
弘晖哀嚎:“不要啊!”
贾环虎着脸道:“还不快说!”
弘晖看看周围,拉了他到僻静的地方,道:“其实也没什么,皇玛法和阿玛只是因为怕十五叔伤心旧事,才不肯说的。之前十五叔昏迷的时候,皇玛法和阿玛都乱了分寸,太医也看不出什么来,后来还是八叔去宁云寺找了个大和尚过来,说是慈云大师的师弟,法号慈空的。慈空大师说,当初十五叔原本是活不过十三岁的,慈云大师不愿看你小小年纪就离开人世,便舍了自己的性命,让你重焕生机……当初十五叔也像上次那样,睡了好久,醒了以后身子便大好了,这次也不会有事。还问了当初慈云大师留下的舍利子在哪里,说舍利子最好在你最亲密亲近的人手里,才好护你平安。”
“那有没有说,为什么我会想起一些奇怪的东西?”
“慈空大师说,或许是慈云大师临终的馈赠吧……”
贾环神色黯淡下来,弘晖继续道:“因为舍利子在阿玛手里,皇玛法和阿玛担心你出事,所以才拘着你在阿玛身边,然后又挨着畅春园修了用阿玛佛号命名的园子给你住……皇玛法说,等你再过两年,就该成亲了,到时候让阿玛把舍利子还给你,你再亲手交给你的福晋……十五叔?十五叔!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贾环勉强一笑,牵起弘晖的手,道:“我们去逛园子吧。”
弘晖道:“嗯……不过园子还没修完呢,因十五叔不愿住宫里,阿玛一次次催他们加快进度,便是这样,三个月也只修好了主体部分……这里和畅春园近,到时候阿玛在畅春园处理完政务,就来这边和你一起住,这样就可以两边都不耽误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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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贾环的同时,胤禛也并未闲着,火耗归公,摊丁入亩这两项改革在他的推动下强势展开,无数的密探以驿站为依托向各地蔓延。管着吏部的胤禩和管着户部的胤禟被他指使的团团转,其他阿哥也没得清闲。胤禟私底下没少骂娘,胤禩则开始后悔那天一时冲动下的决定——胤禛是很护着手底下的人没错,但是他使唤起人来是真要命啊!没看他上辈子不仅把自己累死了,还把个老十三也一起累死了吗?
叫苦归叫苦,这些个做皇子的,个顶个的硬骨头,没一个撂挑子的,不为别的,胤禛熬得比他们更狠,既然胤禛都能顶住,他们有什么不能的?
火耗归公也就算了,既防了地方上在火耗银子上搜刮太过,又能将当官的私底下拿的见不得光的银子放到了明处,成了朝廷的恩赐,算是皆大欢喜,是以进展顺利。
与之相反的,是摊丁入亩的寸步难行。
全国土地重新丈量,将历代相传的丁银并入了田赋,等于废除了人头税,增加了田税。这毫无疑问的触动了无数人的利益,地方大豪、王孙贵族、朝廷官员……但凡是有权有势有钱的,谁不是手里握着大把的土地,摊丁入亩无疑是在他们头上狠狠的割了一刀,并且将不断的割下去。
这些人的力量集合起来无疑是巨大的,是以尽管大清皇权之集中,几乎达到历史的顶峰,胤禛此举,仍然遭受到了强大的阻力。
负责此事的三个阿哥,胤禛态度强硬,胤禩公事公办,胤祥油盐不进,然而这三个人虽然齐心合力,但是事是要人去做的,阳奉阴违、拖延怠工甚至当面顶撞的事源源不绝,事情进展缓慢。
康熙案上弹劾参与官员的折子几乎可以堆到房顶,他亦被前来诉苦的宗室和老臣弄的不厌其烦。
康熙并非没有劝过胤禛‘治大国如烹小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胤禛当面应了,私底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仿佛再晚一步,这大清就亡了、他胤禛就死了似的,一刻也不愿耽误。
但是无论胤禛怎么急,摊丁入亩的进展却依然缓慢。
康熙看的,是无数弹劾的折子,他看的,是无数诉苦的折子。他忽然想起贾环说过的话,一个人不想做的事,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来……这些日子他看到的,何止一百个理由!
康熙看着沉着脸、抿着嘴写批文的胤禛,这两个月,这个儿子越发的瘦了,眼窝陷得很深,嘴角那一溜的火泡贾环伤透了脑筋也没能让它们消下去……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这半年多来两人一同处理政事,他对胤禛越来越满意的同时,对这个儿子感情也越发深了,每次他看见胤禛,总是忍不住心疼……
这个儿子,何苦把自己逼成这个样子!每日若没有贾环陪着逼着吃饭,或者不吃,或者随意几口点心垫垫,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忙起来一连几天睡不了一个囫囵觉,不好美食,不爱美景,只一心扑在政事上,偏偏又不揽权……他到底图个什么啊!
因太医说,胤禛的病若是能有他真正心仪的人让他动情,便还有一线希望,为了这个,康熙刻意在宫里挑了最年轻貌美又善解人意的宫女放在他跟前,希望能有让他动心的,只可惜……若是胤禛是避之如蛇蝎,或对她们冷若冰霜倒还好些,可在他眼里,这些难得的美人儿似乎是石头做的,那衣香鬓影,娇声软语,愣是不能让他稍抬抬眼。
难道这个儿子,这辈子就真成了废人不成……
再看时,他嘴抿的更紧,握着笔的手也捏的极紧,下笔时又快又急……
想必是又有什么地方遇到坎了。
他知道这件事的症结在哪里,不在别处,就在他身上。这些人,敢和胤禛顶着干,说到底是仗着他的势……难道他支持胤禛的态度表现的还不明显吗?这些人,果然自己往日待他们太过优渥了!
他必须有更明确的态度了……
眼前忽然出现弘晖那张秀气的小脸,比起他阿玛,果然还是小家伙更可爱……罢了罢了,他自认勤政,可是比之胤禛自愧不如,他自认贤明,可是大清的积弊在胤禛手下一点点在清理……
至于其他,大清以孝治天下,只要他活着一天,废立大权便握着手中……还有比这个更大的权力吗?
朝上都在等着康熙更加明确的表态,但是谁也没想到,康熙会用这种手段表示对胤禛的全无保留的支持——退位。
康熙四十四年九月,康熙退位,传位与太子胤禛,国号雍正。
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祯,还有贾环,皆封亲王。
诏书一下,举国皆惊,尤其是极力反对摊丁入亩之人——太子的话他们不听,还可以说尽忠的是皇帝,现在皇帝的话不听,他们想干什么?
大清不同于往朝,上下不仅是君臣,也是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往朝对皇帝的命令不满,可以死谏,在大清死谏一个看看?看看会不会全家一起遭殃?
胤禛的行动是迅速的,弹劾的折子留中不发,转头就派人去查写折子的人,既然你弹劾别人,先看看你自己是不是奉公守法、正直无私。
诉苦的折子则批复很快,既然你做不了,可以,朕派别人去做。
再没有如往常一样,一处做官捅出篓子,转头换个地方接着捞地皮,用胤禛的话说,一处做不好,处处做不好,大清有的是人,不需要庸才。直接一撸到底,从哪来回哪去,做个庶民吧——几十年寒窗苦读,一夜之间打回原形。
几个倒霉蛋做了出头鸟之后,突然满朝风气就是一变,人人都开始兢兢业业起来:开什么玩笑,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何况新皇上任?这位爷,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够横了,这会儿当皇上了,还是消停点儿吧!
至于地方豪强,胤禛本来就对他们横看竖看不顺眼,根本不怕他们找事,安分守己他还找不到发作的借口呢!前世胤禛抄家皇帝之名,可不是白得的!
前世在胤禩等人卯足了劲儿和胤禛作对的情况下,摊丁入亩依然被他实行了下去,换了今生,下有兄弟助力,上有康熙坐镇,更占了胤禩熟知前世之事的便宜,进展的顺遂之极。
胤禩上辈子在摊丁入亩之事上,没少钻空子找麻烦,是以那些官员地主的手段,在他看来都实在太小儿科,无论什么事到他手里,三下五除二解决的干净利落,倒让康熙颇有看走了眼之感。
时光如梭,匆匆便是两年,转眼已经是雍正三年。
摊丁入亩和盐政改革,让普通百姓身上的负担减轻大半,玉米番薯的全面推广和火硝的使用,让粮食产量大幅上升,康熙“使所有百姓都填饱肚子”的愿望终于初步实现。
百姓的确是很容易满足的,种种善政下去,加上之前牛痘之事,百姓对清朝统治再无反感,反清复明的呼声渐渐消无……
胤禟也是了得,百货市场在他手里,不过两年便成为挣钱的利器,稍稍大一些的城镇里都建了不说,还假公济私的将食盐售点设在了市场内,让人不想去都不行。既去了,又便宜又好的东西,看见了总要买一点吧?便是现在不买,下次要买的时候总是知道去哪里的吧?
而他原本极看不起的驿站,在人们习惯于靠它送信送货后,他骇然发现,驿站的利益竟堪比百货市场。
贾环在又一年冬天来临之前,终于研究出了只要架一个炉子,装上铜管便能在屋内自动循环的热水装置,他称之为“土暖”,胤禟毫不客气的将图纸拿了去,一个月之后,昂贵的土暖装修队成立了,很不地道的以成本十倍的价格给人安装,偏偏有钱人们趋之若鹜。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偏偏人仿造的竟没有一个能用,全是一潭死水,不得已之下,只得咬了牙给他宰一刀了,谁让这东西用起来这么舒服呢。
此间种种,加上胤誐从海上挣的钱,别说是一个盐税,三个四个都挣回来了,国库日渐丰盈。
于是胤禛再次增加了养廉银的分量,在提高官员待遇的同时,密折制让为官的相互监督,密探制在民间装上了无数的眼睛,在明处又设了观风赏俗使。各地官员兢兢业业,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什么时候就传到了胤禛的耳朵里去,这位爷可是不讲情面的主儿,别说贪赃枉法,便是玩忽职守只要一经核实,直接便是丢官去职,再无翻身的可能。
且还设了责任连坐制,知县贪赃枉法的,核实之后,知府是玩忽职守,巡抚便是御下不严,轻的降职贬官,重的直接革职查办,这般下来,少有敢懈怠之人。
一时间,国库丰盈,吏治清明,百姓安乐。
贾环对稻种的研究也已经初步有了成就,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当然看得更远,那些东西,仿佛前世学过似的,一切水到渠成。
只是大面积使用还需要时间。
终于完成心中第一桩大事的贾环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被太上皇康熙打击了一下:“……这次选秀,紧着你先挑,只要有喜欢的,只要身份合适,便指给你做福晋。”
贾环哀求:“我不要福晋行不行?”
康熙虎着脸道:“你都已经满十六了,还成日的像个孩子似的怎么成?若不是太医说你身子还没好,早该在房里放人了!你若不挑,我便直接给你指一个!”
这次贾环闹了一日的别扭,便妥协了,开始抱着画册欢欢喜喜的挑媳妇儿。
“阿玛,这个我不要!”
“这个可是最出挑的,人也温柔大方,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