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元年腊月,天下初定,各地州官入京朝觐天子,只待来岁开年皇帝正式的登基大典。州官们不曾想到,这觐见的第一日,便出了不少意外,白日里的混乱好不容易安生下来,夜里,天牢又起了火,虽说最终扑灭,却烧死了几个犯人。
坊间消息走得最快的,便是流言蜚语。两日之间,风言风语便席卷了整个洛阳。
“今上嗜杀……这么多混乱,怕是不祥之兆,是要有天谴哟……”乘轿经过闹市,听到这纷纷议论,尚毓尘不悦地扬起眉毛,却又犯起了愁,听闻天牢起火烧死了惜琴三人之后杨彻的情绪愈发不可捉摸,就算她再圆滑善周转,也怕兜不住那个没有心的光武帝了。
今日是腊月初八,田许田谦兄弟终于入京还朝,宫中特意设宴,既是为他二人接风洗尘,也是请群臣入宫喝一碗腊八粥。尚毓尘轻轻呼了口气,还好这事儿由墨中宫接手,免得她又焦头烂额火急火燎地筹办。
想到墨中宫,尚毓尘眼珠转了转,低低叹了口气。
傍晚时分,酉时过半,群臣入殿。
又是一场宫宴。
启德殿内,光武帝杨彻举杯相敬,酬谢两位田将军的定鼎之功,便就此宣布了宴席的开始。尽管,看到杨彻冷漠的眸子时,两位田将军都有些怔愣。
依旧是热闹繁华,人声鼎沸却又井然有序,依然是宫人们穿梭其间不得休息,达官贵人开怀畅饮,谈天说地。
数十道屏风将宴席分作两半,女宾席处的莺声婉啭偶尔能传到另一边。
仿佛一切都不曾变过。
曹若冰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场景,不自觉地朝着大殿空中望去,却再也望不见彼时彼刻,曾在那里挥汗作画的身影,她鼻子一酸,埋下头去,沉静了片刻,再仰起头来,已是神色如常。
她咬破了手指,拽过惜琴的手,在其左手里画了个符:“我道行不深,招魂之事,还是要看那玄衿的本事,这个小东西,能稍稍帮你些忙。”
惜琴好奇地看了看手心,慵然一笑:“晓得了。”
怜筝声音有些低哑:“也许只要吓到她就可以,不用死,对不对?你小心些,只要吓吓她便可……”
惜琴挑起怜筝下巴,悄然凑近她的脸,眨了眨眼,任长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你舍不得我?”
怜筝不再与她斗嘴,只是当真拥住了她:“确实舍不得。”
惜琴一诧,心安理得地抚了抚她的后背,低声道:“替我照顾好我母后——如果,如果有如果的话,也替我照顾好她——”
怜筝本是强抑着泪水,终于还是没能抑制住,不争气地落了泪。
惜琴笑着摇了摇头,退开身子,转了几个圈:“这身红色舞衣,好看么?”红色的霓裳羽衣,随着她的动作而如仙袂飘摇,更衬得她身姿高挑,容颜俏丽。
一阵铮铮然弦乐陡然响起,是召唤舞姬上场了。
惜琴敛笑正容,将莹白的面纱挂在脸上,右手持剑,运气提身,宛若天上仙子,从天而降,正正落在了御座之前莲花模样的高台上。
惜琴轻巧立定,和着铮铮琴音舞起剑来。婀娜的身段儿柔若无骨,偏偏挥舞着最为刚强的宝剑,薄如蝉翼的轻纱贴在面上若即若离,偏留着一双勾魂夺魄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龙座面带冷峻、一脸严肃的杨彻。
只是这点没变,无论什么时候,面上的表情都是——面无表情,让人看不穿喜怒。只是这个她,比原来的那个更冰凉了几分。原来的她是玉,虽然冰凉却触手有温,如今的她,便是一块玄铁,始终冰寒,无人可近。哪怕,她们曾经以那么炽烈的方式,融为一体……她窦惜琴如火焰一般,却不能融化她分毫。
惜琴不知是悲是喜,只把手中的剑舞得密不透风,既柔且媚,又带着倔强。
尚毓尘的席位在皇帝杨彻身边,离着那高台最近,她定定盯着舞剑的女子,不由叹道,实在是比自己厉害不知多少倍。但看着看着,却慢慢变了颜色。
这人,这身姿,这动作,这气度,怎么那般熟悉?
发现异状的不止是她,光武帝杨彻的目光渐渐凝聚在了那舞姬身上,只是随着她的移动而动。一整晚都是表情冷漠的君王,终于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启德殿外,玄衿摆开香案,祭上三牲,拂尘一扫,并拢二指,拈起一道符纸,双目合拢,念念有词,他蓦地睁目一喝:“——魂兮归来!”
启德殿内,惜琴的面纱翩然落下之际,她足一点地,长剑直指,便向着正中央的龙椅飞来,惊起一片哗然。
——你是来杀我的?
杨彻泠然冷笑,右手拇指一弹,青锋出鞘,长剑在手。她疑心甚重,身边虽有不少侍卫,却无人佩剑。惜琴剑势汹汹,她便自己应剑而上。
杨彻踏着龙椅飞身跃起,身子一侧,避过惜琴剑锋,却把长剑直向惜琴胸口而去。这剑并不致命,只要惜琴收势躲闪,便可逃过此剑。
可她算错了,惜琴忽地丢掉了手中长剑,张开双臂,用一种毫无防备的姿势直直向她迎面扑来。
杨彻大骇,欲抽剑避开,却终于躲避不及。
青锋长剑贯穿了面前婀娜摇曳的身躯,就好像穿透了一片羽毛。飞溅的血液好似凌乱的毛絮,眨眼间,便沾在了自己脸上。两人自空中坠落,淡淡的血腥气在空中化开,杨彻一愣,不敢动弹。
那红色的羽毛向她微微一笑,悄然上挑的外睑绽出了心安理得的笑意,霎时间,眼光暖暖流出,便是千娇百媚,颠倒众生。这是惜琴独有的眼神,张扬恣意,慵懒而明丽。
杨彻浑身一凛,心中发憷,手便脱了力。她想后退,却不料脚下似是生了根,动也不动;她想转开脸,却不料,那眼光,比刀光更为犀利,比磁石更为有力,叫她甚至不能稍稍转动眼珠。
红色的羽毛向自己走来,仿佛想将自己纳入她红色的怀抱,似乎毫不介意,青锋剑愈发深入地没入了她的身体。
“皇上……杨彻……”她轻轻唤着。
杨彻又惊又怖,心头骤然涌起了莫大的沉痛,她猛地向后一退,将长剑从惜琴胸口拔了出来,却没拦住喷涌而出的血柱,和那个扑向自己的红色怀抱。
漫天漫地的血色,她的脸,她的身,她的心,她的一切,都被惜琴的血染红了。
意识也是。
她的神识仿佛长了脚一般,从自己身体里走了出去。
她清楚地看到七个相同的自己将自己和这红色的羽毛围在了中央,冷眼旁观,喧闹着,吵嚷着,斥责着,痛哭着,大笑着,咒骂着,叹息着。她失魂落魄地抱着已经瘫软的惜琴,自己也因为脱力跪在了地上,倦抬眼睑,沉沉陷入了混沌之中,只听到怀中气若游丝的一声呼唤——“枫灵……”
这一声,好似惊雷。
她猛然睁开眼,飘荡已久的魂魄骤然回到了熟悉的身体,如流离的孩童寻到了暌违已久的家——她混沌的头脑渐渐恢复了清明,心底脉脉钻出了满心悲凉:“我做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她看不清满眼血红,只是叙叙地追问着,喃喃自问。
一只温暖湿热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面颊:“是你吗,枫灵?”
她定住心神,顺着那手看向自己怀中已经脸色苍白的人,定定看着那狐狸一样漂亮的双眼,那如瀑如墨一般流淌缠绕在自己手臂间的青丝长发,她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嗯,是你,是你,是你就好……”惜琴欣慰笑笑,尽管已经面如纸色,却仍撑着力气顺着她的脸颊轻轻抚摸,直到自己眼前发黑,再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你的魂,你的心是我唤回来的……你是我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尽力把左手腕上的同心结凑到枫灵唇边——“别说是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你,不许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