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柔肠命多舛,星斗数换几辗转。
情知夫婿非所依,如何自已终长叹?
江头婉转自安然,大浪砺锋却难免。
不如挥剑问苍穹,可否赐我男儿胆?
隆嘉十七年秋,皇城守门侍卫官早已在凛冽的清晨空气之中伫立良久,不觉已经有了些困乏之意,便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
今日天气怪得很,明明应该是日头高挂的时分,天色却是阴沉沉的,便是这金碧辉煌的宫廷,也显出了昏黄黑暗来。
落叶这种秋日的标志随着时不时刮起的秋风在地上打着转儿,远处传来的宫人扫地的“沙沙”声更给宫廷平添了几分落寞。
年轻的侍卫们仍然恪尽职守的守在皇宫的后宫宫门咸康门之前,尽量保持着饱满的精神,彰显着皇家侍卫的威严。
却见不远处缓慢走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侍卫官早已熟悉的人:今岁恩科拔得头筹的状元郎,也是皇上的爱婿驸马爷,兵部尚书杨悟民。
他身后跟着他的书童,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哥。剩下的一个穿着棕白色衣服的年轻人,长着一幅端正面庞,唇微弯,鼻挺翘,说不出的精神,和常常被人误认为女子的驸马爷有着同样的风流气度。
身为长官的侍卫官陈绅看着气度有若仙人的驸马爷向他走来,先是习惯性地施礼问好,然后又是习惯性地向驸马爷身后的人物一瞥,苦笑道:“驸马爷,您总是让小的为难,三天两头的往宫外带人,现在禁令尚未解除,您这样子,皇上要是怪罪下来,我们可是承担不起的——先开始是一个劲儿的往外带疑似和刺客有关的嫌犯,后来又带有传染病的病人,现在这位呢?又是什么理由?啧,我怎么觉得这位好生面善啊……”陈绅又瞥了眼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一脸玩味地沉思起来。
驸马却是惊讶地皱了皱眉,环顾四周看了又看,温润如玉的面上露出了些许勉强可以称作惊讶的情绪。
他转了几圈,终于不紧不慢地说道:“陈大人在说什么?我带的,不就是只有我的书童杨圣么,这几日每每往来都是他跟着我,难道陈大人还不认识他?”
陈绅听了这话,顿时浑身一凛。
恰有一阵秋风吹过,阴凉的风刮进他的衣领,带进了一片秋叶,不由得教他打了个颤,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再地向驸马身后看去,驸马身后那张唇红面白的面孔鬼魅地向他笑了一下,顿时一身冷汗又结了冰。
陈绅苦笑着,结结巴巴说道:“驸马爷,您还是别开小的玩笑了,今日天阴得很,本来就冷得慌,您这么开玩笑小的们可是委实的受不起。”
驸马的脸上仍旧是从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理直气壮的——惊讶,他再度向四周看了看,又慢慢转了个身,眼神空洞漠然地从那张诡异的脸上扫了过去,又转过来,展露出了平素惯有的笑容,坦诚而任何:“没有人吧,陈大人几时变得如此风趣了?”说着,还呵呵笑了几声。
陈绅立即抓过身旁的一个侍卫,面向他然后反手指着那个诡异的影子问道:“你说,驸马爷身后是不是有个人?”
那侍卫愣头愣脑的向这驸马身后定睛看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道:“好像……好像,啊……没有!”随后惊吓过度一般低下了头。
陈绅登时楞住,缓慢地转过头,艰难地看向面色淡泊的驸马,还有驸马身旁表情复杂的杨圣,以及驸马身后那个越来越恍惚的影子,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凉透了心。他没敢再问别的侍卫,眼见得瞅见了背手向他行来的秦圣清,急忙道:“秦大人……”
秦圣清脸上也是挂着平素即有的那种温和笑容,他没等陈绅把话说完,便笑道说:“陈大人也想问我吗?欸,我也什么都没看见,驸马一行不过两人而已,还是不要耽搁了,放驸马出行吧,免得误了驸马的时间。”
就这样,陈绅迷迷糊糊地把驸马一行人及秦圣清放出了宫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个轻灵的影子诡异地飘走,在秋风萧瑟中别有一番情致。
“其实大人,我刚才看到人了……”刚才那个被抓过去的侍卫过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和陈绅解释,“不过我看到好长的一条舌头——我、我吓到了。”
“算了,算了,咱们什么都没看到……”陈绅感慨着,轻轻摇了摇头,叹息着:“将来要嫁女儿,就得嫁杨悟民这样的人才是啊……”
宫外百步左右,枫灵向秦圣清欠身谢道:“方才多谢秦兄相助了。”
“哪里哪里,”秦圣清微笑道:“我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驸马也全当没有看见我好了。”他用温和的眼神扫了一眼男装打扮的怜筝,然后又转向枫灵说道:“在下告辞了。”
说罢真的和枫灵道别然后离开了,只是离开时候又眼色复杂地瞥了枫灵一眼。
枫灵深吸一口气,眼神亦有了几分空灵,反叫准备偷偷溜走的怜筝起了好奇心思,伸出手来在枫灵眼前晃了两晃,道:“嘿,大呆子,呆了么?还在看什么?”
枫灵倏的回过神来,淡泊地看向怜筝,微笑道:“公主今日怎么这般清闲,不似往日溜得比兔子还快?”
“切,谁是兔子?”怜筝不屑的挑眉,从身上扯下一段方才她用来装神弄鬼的红布,忽然又绽出了个欢快的笑容道,“好了,本公主玩去了,驸马爷自己玩儿吧!”说着,转身跑跳着离开了。
“跟个孩子似的,”枫灵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对着爱笙道,“笙儿,我们去尚书台吧。”
“少爷,非得每次都这么折腾么?”爱笙泄气地说着——确实挺折腾。
枫灵微笑不语,负手向尚书台行去。
话说这京城最为繁华之处,与任何城府一样,当然是繁花似锦的地方——青楼歌馆。
男子们最喜在这里留连,而且往往是家中极为显贵的男子。
本来前朝民朝太宗预备实行战死沙场的父亲杨惑早早定下来的治国之策,废止缠足,废止青楼,废止男子三妻四妾的制度,以改革南宋遗留下来的腐朽习气。却没料到遭到了所有功臣们的反对,前两条尚可以商议,而第三条却是被最重视后代的儒家官吏们最反对的一条。
议来议去,终于,也只是保留了第一条。当今齐姓天子继位之后,并未对前朝立法作太多更改,也就都保留了下来。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创伤过后,所有经济行当都经受了重创,反倒是这青楼歌馆的生意恢复得最快,经过了十几年,繁华得反而胜过了前朝。
前话不再提,且回到这北国京都金陵的最繁华之处,也就是京城最大的烟花场所,怀柔苑。
此刻正值秋日下午,清晨的些微清凉尽皆散去,又只剩下了热。
可是喜好寻花问柳的风流汉子可是顾不得着许多的闷热,怀柔苑才开门不久,客人便接踵而至,寻着昨夜的旧相好或是流着口水看着新来的、还带着怯懦的俏佳人。
门外也有几家青楼,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命中相克,自从这怀柔苑开了之后,门外的那几家生意就是一直都不算很好,起码比不上怀柔苑。
怜筝心情郁闷的在街上走着,思考着为什么久寻叶寂然不果,又想着为什么曹陵师不知所踪,一不小心就走进了京城之中有名的“红翠巷”,也就这个是青楼林立的所在。待到她发觉的时候,已经是被一个青楼女子拉住了。
好不容易挣脱的怜筝缓了口气,急急忙忙躲进了个小巷,眼神迷蒙地向四下里看了看,轻叹一声,仰面向天空看去。
阳光并不灿烂,风也不凉爽,闲逛了半日一无所获,无聊无聊还是无聊。怜筝无所事事,倚在墙壁上,任着一双眼睛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边一个“芳满阁”,那边一个“一楼春”,名字一个比一个香艳,要说是如此,还真的只有那个怀柔苑的名字起得文雅一些。
忽然,怜筝的视线在一处停下,脸上渐渐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怀柔苑的二楼,应该是哪间雅间的门外,有个男子正凭栏而立,面露晕眩之色,似乎刚刚被什么弄得晕头转向了一般,此人正是左相之子曹陵师。
怜筝见了他,呆愣一阵,心中忽的涌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恨不得飞上楼去把那家伙揍上一顿,无奈她学武不精,轻功更是不佳,无可奈何之下,便愤恨的叉腰瞪起了眼睛,向着楼上的男子投掷着恶毒的目光。
也许是怜筝的目光太有力,楼上的曹陵师顿时感到了芒刺在背一般的紧张,心虚一样地四下看了看,急急忙忙进了屋去。
怜筝气得撇了撇嘴,眼珠半轮,拿定了主意,“唰”的一声甩开了手里的铁骨折扇,摇了几摇,就像所有大户人家的少爷一样,阔步向着莺声燕语的怀柔苑走去。
……
面对着书写着蝇头小字的公文,新上任才不过半月余的兵部尚书坐了一上午,握笔的食指因为太用力和长时间的书写而变红了。
周围的远远地坐在一旁正在闲聊的其他几位尚书见她如此勤勉,微微笑着,不置可否,只是声音较原先驸马没来时候小了些。
枫灵倒是不在乎他们在闲聊些什么,全神贯注地批阅公文,翻看着各个武将的资料,斟酌着该让谁来顶下禁军教官的职位,想得认真了,会把笔放下托腮思考上一阵子。
也许是状元郎驸马爷凝神思考的神采太过人,素净美貌的脸上一抹吸引人的深沉与她儒雅的气质相和,她这份书卷气和这尚书台形成了难得的和谐,几位尚书的话题也就不由自主地转到了这位新晋贵族的身上。
“驸马爷新婚燕尔的,没事也不在宫里陪着公主,反而日日来尚书台批阅公文,而且来得早,归得迟,也不怕公主埋怨么?”礼部尚书丁髯饮了一杯茶,低声说着,眼睛瞟向驸马爷。
“丁大人怎么还有心思顾及公主他们两口子的私事?”吏部尚书濮历行似笑非笑,也是端了一杯茶,接着神神秘秘地说:“听说大人家中最近不太适宜呢!”也许是较为年轻,也许是他身为右相之子,他说话向来口无遮拦,含锋带刺。
丁尚书咳嗽一声,似乎想掩饰心中的尴尬,也就没有多说话。他正准备纳第五房小妾,可是自己那个向来逆来顺受的老妻居然死活都不同意,整日地哭哭啼啼,闹翻了天。
“人家家里的琐事不要管——”工部尚书李逡笑着说道,“驸马爷和公主感情如何,咱们局外人能不搭理就不搭理,毕竟是皇家的事……”这人正直得有些过头,常常因为说话生硬而被濮历行白眼。
“此言差矣,”濮历行嘻笑道,“皇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天下之中自然有我们这几个人,管是管不得,怎么,还不能说一说?”
“濮大人年轻气盛,自然什么都敢说,我们这一把老骨头早就被这宫里头的风风雨雨磨平了,哪里还敢妄议什么!濮大人为官时日尚浅,久了就知道了——”刑部尚书左知名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摇着脑袋说着,然后也为自己端起了一杯茶。他在尚书之中年纪最长,平素最喜欢倚老卖老,摆出长辈架子来。
“左大人又看不起下官了么?”濮历行忽然收了方才那嘻闹的表情,做出了严肃的模样,把手里的折扇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左知名险些把口里的茶水喷出来,最终呛到了自己,狼狈不堪,脸上露出了慌张。
惹怒了这个性格乖张的右相之子,可不是好玩的。想他左知名混了一辈子才坐上这个刑部尚书的职位,而濮历行却是仅仅为官不足五年,就受到了皇上的赏识,连升几级,足见右相在皇上眼中的重要程度以及皇上对这个年轻人寄予的厚望。
驸马虽然升官升得更快,可是毕竟因为人家是皇上的女婿,总不能委屈了公主嫁一个小小官吏。况且驸马为人和善,不似这个濮历行变脸比什么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