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浓抬头望着来福,见他脸上满是窘迫,显然是怕自己嫌弃。而自己的手合在他粗燥的手中,暖意直渗。眼睛慢慢的红了,眼角的泪水欲出未出,微微向来福低首而礼,沉声说道:“来福,若是有朝一日,刘浓能得富贵,一定不忘你的恩义!”
来福听得大惊,呼道:“小郎君,这如何使得,来福只是个粗鄙之人,来福当不起,来福……”
便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院内泄出灯光,将巷中映出门面大小一片昏黄。卫玠的随从自那昏黄中踏出,直若黎明初现。
“两位,公子有请!”
刘浓屏声、静气,整了整衣冠,朝着那随从一个拱手,朗声道:“刘浓谢过王訚兄!”
“谢啥,人活在世,谁没有个危难之时,互相帮衬也是应该!”
王訚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自己,呵呵而笑,挑着灯,引着二人走入院内。眼光掠过刘浓,见他年龄身段甚小,且又处于困境之中。但神态举止却落落大方,步伐也迈得不徐不急,走在院中仿若闲亭胜步。他们在那门外闲聊之时,这小郎君虽是在奉承自己,但却让人不觉有过,反而还犹似如沐春风。而观其接人待物,也是礼仪温和,一点也不似那些士族郎君以倔傲而自居。
他是王导的随从,随着王导耳闻目染下,所见过的世家小郎君也多了。若真要论风貌知仪,以他的见闻来看,恐怕只有自家小郎君王羲之才能与其相比,心中不由得暗赞:“真是璞玉初具,正逢烟尘!”
“小郎君,当心!”
王訚转过了一处坑地,怕刘浓摔着,挑着灯将身后照得通明。正是,你若投挑,我便还之以李。
院子虽然不大,但也有三进四落,夜间也观得不清晰,刘浓只知道穿过了庭院,又转出了曲廊,便进入了内间。
内间,灯火四明。
刘浓见到卫玠之时,他正席地而坐于室中,手里把玩着一物。这是一方砚台,砚台边纹着一支素白梅花,名唤梅花墨。此物原属潘安,那梅花正是潘安亲手所纹。潘安与刘伶结识之后,极喜刘伶的风度与见识,便将这梅花墨赠于了刘伶。得到此物后,刘伶面色不见欣喜,却于当场着墨,写下了《北芒客舍》一诗,回赠潘安。
但是知道此中内情的人却极少,是以刘浓多次被拒于门外,而这梅花墨则是刘浓身份的唯一凭证。祖母许娇所赐的其余诸物,在北地之时,便被那些随从哄抢而光。他们不过是些鼠目寸光之人,哪里知道此物的价值所在,见这梅花砚面相不奇,非金非玉,以为不值几个钱,便放过了它。也幸而如此,不然刘浓今天也敲不开卫玠的门。
卫玠眼观梅花墨睹物思人,想起了潘安,物是人非、物存人亡。那般的风流儒雅人物,却为功名而累,更因此卷入贾后与太子之争,被诛杀于市。一时之间,他心中唏嘘不已,入神甚深,灯光引着刘浓到了门口都还未察觉。
“刘浓,见过卫世叔!”
刘浓见卫玠低首抚砚,便在门口静立安待,等到他抬首之时,方才深深一拜而礼。卫玠虽与潘安忘年之交,但他的父亲卫恒和潘安却是以平辈论交。刘浓是刘伶之孙,称卫玠为世叔,也是正当。而他也正要借此机会,将自己的身份,以及和卫玠的关系做实。
“进来说话!”
卫玠淡淡的说着,凤眼微挑,瞅着面前这个年方稚龄的孩童,见他强装大人风范,心中略有不喜。这时,他已将这二人辩清,这孩童和他身后高大的随从,便是在乌衣巷一直尾随自己的人。当时不见,却于门前久候方才拜见,小小年纪便这般工于心计,怎会是看遍山水不着色的酒仙刘伶之后。而据他所知,刘伶那几个儿子,生的后人也尽是些痴呆,瞧他这心计,也不像是个痴呆的样子。
“谢过世叔!”
刘浓瞧见了卫玠眼中的疑问与不喜,心中咯噔一跳,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初见便惹他不喜。强压心神,面不改色的除去脚上木屐,只着白袜而进。躬身踏入席中,持子弟之礼,在卫玠的对面跪坐,略略向右歪得几分。
待他安然坐好,卫玠将那梅花砚搁在案上,捧着手炉捂向胸口,驱除身上的阵阵寒意。地上虽然铺着苇席,他又加了描丝跪垫,却仍觉寒冷,轻声问道:“不知小郎,是刘翁的哪位后人?”
来了!
听他如此问,刘浓暗暗的深吸一口气,将略低的头抬起,双手自然搁在两腿之上,迎上他的目光,正色说道:“家父,刘绡!”
“刘绡?”
卫玠的眉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凝聚,眼中湖水越积越深,深得让人不敢于其对视。刘绡,在服丧期间便不行孝道的刘绡!虽然他是个傻子,但在这礼仪深重的魏晋时期,如此这般行事,端的不为人子。果然是一物生一物,刘绡不孝,子也不走正道!
卫玠忍下心中厌恶,淡然说道:“你若是刘绡之子,卫玠不曾认得!”
说着,他将案上的梅花砚一推,推到刘浓面前,又道:“你若是有难,且把这砚拿去卖了,自可保你一生衣食无忧!只是,你若要卖之时,希望能告知我一声,我好代潘世叔,将此物收回!来人,送客!”
“且慢!”
刘浓一声轻喝,双手在腿上一按,挺胸而顾左右。左右随从在灯光下,见他的面色虽是稚嫩,却凛然生威,又是个士族小郎君模样,脚下微微一缓。王訚则趁势于暗中向那两位随从眨了眨眼睛,那两个随从和他极是交好,便顿住了脚步。
王訚暗叹:“小郎君,如今,便只有看你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