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二年五月初五,沈青萱再次收到来自边境小城的一封信。看到上面的内容,她笑了笑。凤倾璃刚刚下朝过来,便问:“柏云来的信吗?”
“嗯。”
沈青萱点点头,将信给他。
“那年他为了帮我平定朝纲,将外祖母的势力瓦解大半,自己也受了严重的内伤。只是那个时候我心里憋着气不理他,况且他自己又是神医,想来自己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后来他又为我接生,真气耗损严重。我没想到那个时候其实他的伤还未好,又伤上加伤。如今养了一年,总算好得差不多了。”
她松了口气,“他现在竟然又去管江湖上那些事儿了。哦对了,信上还说他遇上大哥了。大哥还跟他一起抓采花贼,不过貌似打给被误会了,差点被人送官。”
凤倾璃将信收起来,眼角弯出笑意。
“你还当他是你大哥?”
“当然了。”沈青萱脸上漾开笑容,“我相信他也讨厌自己那个皇子的身份。当初若非姬敏慧一己私心,他也不会去做什么皇子太子的。”
她叹了口气,“以前我和他为敌说起来也是逼不得已,无论如何,如今都化干戈为玉帛了,我还是当他是我大哥。”
凤倾璃点点头,“他离开一年毫无音讯,没想到这次竟然和容烨碰到了。”
沈青萱靠在他身上,说道:“容烨大抵是知道我心怀愧疚,照这个样子,他应该每年都会写一封信给我报平安。”
“嗯。”凤倾璃没再说话,“别想那么多了,你现在是双身子,太医说了要好好休息,我抱你进去睡一会儿吧。”
“好。”
她双手环上他的脖子,闭着眼睛缓缓进入了梦乡。
凤倾璃坐在床头看着她的睡颜,手指抚过她的眉眼,又看了看手中的信,眼底有着深深的沉思和疑惑。
自那以后,沈青萱年年都会收到一封信。容烨这些年跑遍了全国各地,做起了他的老本行,有时候看到不平事就顺便拔刀相助,有时候也行医救人悬壶济世。碰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也会和她说一说。大抵是怕她呆在宫廷无聊,通过这种方式来排遣无聊的日子吧。有时候也问起她的孩子。
永历十一年,老镇南王去世,沈青萱和凤倾璃去参加葬礼,却刚好和容烨擦肩而过。那个人,似乎故意在躲着她。有时候想想,其实不见也好。沈青萱和容烨,注定有了一场命定的邂逅,却无法再延续那样的美好。如今她儿女成群,夫妻和睦恩爱。容烨见了她,也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永历二十一年,凤倾璃退位,长子继位,改年号为顺安。
出宫的第一站,凤倾璃和沈青萱去了扬州。那是她来到初来这个世界栖息之地,在这儿呆了一年之久。如今再重回故土,沈青萱难免有些感叹。沈老爷早就在五年前去世,秋老太爷和老太君这些老一辈也都相继去世。难得的,这扬州的沈府还保持着原样。
这全都源于外祖父对外祖母几十年不变的深情如一。
虽然那个人不是她的外祖母,算起来还是她一脉相承的祖姑姑。然而幼年的记忆,却是深刻而清晰的。那样一个人,用自己鲜活短暂的生命,来诠释了她一生所有的爱恨情仇。
抛却富贵名利,收获了所有女子都渴望的爱情。那个女子,她是无悔的吧。
走到曾经住过的闺房,屋内的摆设和装饰都没有变,这屋子天天都有人打扫。以前外祖父在的时候吩咐了衷心的奴仆天天打扫照看,外祖父去世后就换她来保住这座府邸。
“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吗?”
凤倾璃牵着她的手,回头看着她。十多年过去了,身边的女子依旧绝美倾国,精致的容颜上丝毫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反倒是更多几分成熟风韵,让人见之难忘。
“嗯。”
沈青萱抚摸着梳妆台,眼神里有些怀念。
“其实那个时候我过得挺压抑的,天天要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明知道有人给我安排了一条我不得不走的路,偏偏我还无法反抗。”她靠在他肩上,眼神静默语气惆怅。
“初遇你的时候,其实我不是讨厌你。只是因为那个时候,你算是我的‘任务’吧。我讨厌被人利用威胁,所以你这个‘任务’也就被我迁怒了。”
凤倾璃轻吻着她的额头,呼吸灼热语气温柔。
“好在我还是追到你了,不然我得抱憾终生了。”
沈青萱白了他一眼,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笑了笑。
“现在还说这些干嘛?都二十多年了,如今咱们连孙子孙女都有了。那些个陈年往事,不提也罢。反倒是——”她蹙了蹙眉心,道:“诺儿才刚满十五岁,该等她出嫁后咱们再离宫的,不过就是几个月而已,你就等不了了。”
“我的夫人,你就放心吧。”凤倾璃扶着她坐下来,“你看尘儿那么宠她,一定会给她找个好驸马的,不用咱们担心。倒是兮儿…”他似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当初你还说让漠儿做咱们的女婿,让他娶绾儿。如今他倒是做了咱们的女婿,可惜人家看上的是兮儿不是绾儿。还好你当年没有一时冲动错点鸳鸯,不然今天可得又出了两对痴男怨女了。”
沈青萱瘪了瘪嘴,她也没想到上官漠会跟凤君兮走到一起。
“如今兮儿都怀第二个孩子了,你也算给她找了个好驸马。”
沈青萱瞥了他一眼,“兮儿从小就活泼好动,嫁了人也没个收敛的。还好当初你给漠儿另辟了府邸,不然跟长辈住在一起,这么个性子,定然是要招人厌的。”
“谁敢?”凤倾璃一挑眉,“兮儿是公主,谁敢嫌弃她?再说了,漠儿从小到大都宠着她,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起来,你也不用担心了。儿子女儿们都很好,咱们在宫里住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出来了,以后的日子,就游山玩水罢,别去想那些烦心事了,没白的给自己添烦恼。”
“尘儿可还没封后呢。”沈青萱又皱了皱眉,“他都二十一岁了,不纳妃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不乐意看他娶那么多女人,身为君王,过分贪图美色可不是什么好事。可他到现在都还不娶妻,你让我这个做娘的怎么不担心?你二十一岁的时候可都是四个孩子的爹了。”
凤倾璃将她抱在怀里,“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尘儿自幼就沉稳懂事,又有主见。他眼光高,寻常女子看不上也是应该的。你不是说你们那个世界男女成婚都比较晚吗?尘儿二十一岁,也不算大吧。再等等吧,你总不希望看见儿子娶个不喜欢的女人放在身边吧?”
沈青萱想了想,“倒也是。”她又重新挂上笑脸,拉着他道:“子靖,我们去看看三哥和瑶瑶吧,算起来,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们了。反正咱们现在有空了,去三哥的封地住上一段时间,如何?”
“好啊。”凤倾璃很爽快的点头答应,“只要你喜欢,到哪儿都可以。”
翌日,两人就启程去虞城。三月春来,风景如画。两人一路优哉游哉的走着,两个月才到达目的地。虞城很繁华,比起京都来也不差分毫。
由于两人姿容太过出色,一进城就引来不小的轰动。因为练功的关系,沈青萱如今三十六岁的年纪,看起来却仍旧如十八岁的少女,绝美动容,优雅绝俗。凤倾璃也一样,还如二十出头的少年。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就如刚刚成婚的少年夫妇。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过往的行人看着满脸的惊叹和羡慕。
“看来三哥把这个地方治理得很好嘛。”沈青萱看着欣欣向荣的街道,脸上露出笑意。
“嗯。”凤倾璃牵着她的手,“我早就给三哥飞鸽传书,说我们今天回到。本来他是要来接我们的,可是这段时间瑶瑶好像身体不太好,他在府里照顾瑶瑶,我们直接去他的王府就行了。”
“瑶瑶生病了吗?”
沈青萱蹙了蹙眉,又展眉一笑。
“正好我去给她看看。”
来到卫亲王府,两人表明了身份,立即有管家将两人带进去。一路走来,沈青萱发现卫亲王府有些沉闷,丫鬟和下人看起来脸色都有些晦暗,整个王府都笼罩着阴云密布,仿佛有大事即将发生。
沈青萱皱了皱眉,问管家:“王府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死气沉沉的?”
“这…”管家叹息了一声,“夫人您有所不知,我们王妃病了好些日子了,不知道看了多少大夫了,可都没什么起色。王爷为此愁苦了好久…”话还没说完,就见走廊那边急匆匆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一身华贵富丽,容颜俊朗而深邃。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不是皱纹,而是魅力。
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丫鬟,行色匆匆,多远就唤道:“小七,你们可来了。”
话音刚落,眨眼间他就已经来到近前,一把拉住沈青萱就往回走。
“你快去看看瑶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感染了风寒,就一病不起了。那些大夫都是庸医,全都无用之极,看了这么久也不见好转。”
“三哥你别急。”见他满脸凝重焦急,沈青萱也没有了逗弄的心思,忙安抚他道:“瑶瑶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凤倾璃跟在身边,脸色却有些沉重,似忽然了悟了什么的沉痛和悲凉。这种感觉,早在一个月前听闻凤倾瑶身体抱恙就开始了。多年的怀疑和疑惑,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
二十年了,二十年…
他看着前面急匆匆的兄妹二人,或许端木弘已然隐隐明白了真相,然而仍旧不甘心。而她,却毫无察觉。
这一刻,他忽然想要带她离开。不想让她面对那样突如其来的真相和绝望。该如何让她面对这样的事实?该如何面对那个人多年的善意欺骗?其实他早该想到这一切的,只是当年那个人用最后的生命,对他们撒了个弥天大谎。
不,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另外一个人。
早在永历二年的时候,这个谎言就已经成形。
他脚步沉重,几次想要拉着她离开,然而终究是放弃了。罢了,有些事,终归需要她自己去面对。
来到凤倾瑶的房间,刚跨入大门,就闻到一股子浓郁的药味。丫鬟们行色匆匆,眉眼暗沉,满脸的担忧之色。内室里传来女子的轻咳声,“把药端走吧,再喝也没用。”
“可是王妃…”
丫鬟的声音消失在珠帘垂落中,端木弘急急的走了过去。
“瑶瑶,你怎么样?”
“我没事,咳咳…”
沈青萱走进去,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躺在床上满脸苍白形如枯槁的女子。她靠在端木弘身上,微微的喘息,虚弱而憔悴。这哪里只是感染风寒,完全就像一个病重多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垂死之人。
“小七来了,她会救你的。”端木弘抱着她,面色痛楚而担忧,似乎已经隐隐明白她大抵早已经支撑不住了。只是心里的恐惧和害怕,让他想要用这种方式自欺欺人。仿佛这样,她就真的能好起来一般。
“是吗?”
凤倾瑶轻咳两声,朝沈青萱望过来。
“萱姐姐…”
“瑶瑶。”沈青萱大步走过去握着她的手,“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走过去的时候就要去把她的脉搏,却被凤倾瑶不动声色的躲过了。
“我没事。”凤倾瑶虚弱的笑笑,看了眼端木弘。“阿弘他大惊小怪,你别信他。我只是感染风寒而已,没大碍的。咳咳咳…”
端木弘没说话,只是满脸的沉痛。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凤倾璃已经走了进来。看着躺在床上的凤倾瑶,眼神里也露出一丝痛楚。凤倾瑶却已经抬眸看见了他,又笑了笑。
“璃哥哥也来了?真好…”她病得很重,却仍旧笑着。“阿弘,璃哥哥和萱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让他们在这里呆着呢?你快好好安排他们住下啊。”
“好。”端木弘的声音已经沙哑了,“你先别说话,等小七将你治好了,咱们留他们在这里好好的玩。你们好久没见面了,定然有许多话要说。到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到郊外赛马。让我看看,你的骑术进步了没有。”
“嗯。”
凤倾瑶轻轻应了一声。
四周的丫鬟都低着头,此时却有人轻轻的抽泣起来。房间太寂静,那轻轻的抽泣声就显得格外的突兀和清晰,响在这充满浓重药味的房间,令人心中发颤而骇然。
端木弘眉头一皱,低喝一声。
“哭什么?全都出去。”
沈青萱怔了怔,端木弘一向好脾气,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对下人发脾气的。而此时——
“是。”
丫鬟们忙依次退了出去。
“等等。”
沈青萱霍然站起来,紧紧盯着刚才那个抽泣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