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来看热闹的人也越发多了,张少奶奶只得先跟李贤淑入内,那边儿张珍已然迫不及待地拉着应怀真去看准备下的烟花,不停地向她指点: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唧唧喳喳停不住口。
又有张府的许多小厮们,搬了要打头阵放的烟花到大门口上一字排开,这张府的门口极为宽阔,从东往西有十几丈,每隔着七八步左右就摆一个烟花,一个小厮管一个烟花等待号令。
这功夫儿,那些百姓们就街头巷尾地涌出来,远远儿地站定了等着看,等一切布置妥当,张官人一声令下,小厮们齐齐地先把这十二个的“火树银花”点燃了。
当下一溜儿长道的烟花绽放,仿佛是一棵棵极大的松树着了火似的,从底下往上喷出华美壮丽的焰火,那焰火越喷越高,一直越过院墙去,也越绽越大,跟周围的连在一起,仿佛起了一道鎏金跃彩的烟花墙,而燃尽了的焰点就从高空又纷纷坠落下来,瞬间如同千千万万的流星坠下,又像是落了满地的碎金子,这般阵势,赫大雄壮,百姓们看得精彩,都鼓掌叫好。
应怀真站在门口,目不转睛,金色的光芒在脸上跳跃,显得明明灭灭,她眼前的烟花从壮美激烈到逐渐沉寂,又何尝不似是人的一生?起初小心翼翼,然后不可一世,奋勇上前,最后仍寂寞落地,如此而已。
这烟花虽然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然而细想想,却又不免叹息。应怀真正在胡思乱想,听张珍悄悄在耳旁道:“妹妹,我们不看这个了,我私藏了一个好玩儿的,你来,我放给你看。”
原来方才张珍看小厮们在点那烟花,他就也跃跃欲试地也想上去点,奈何张大官人跟少奶奶不许,只怕他小孩儿毛手毛脚地唯恐出事。
张珍又看应怀真看得出神,他便有意想在应怀真面前卖弄一番神勇,因此悄声跟她说了后,便拉着进了院内。
应兰风虽然看见了,但是想着两个大概是入内不知说什么了,于是便也没管。
那边张珍拉着应怀真到了厅上,便爬到那花瓶后面,摸了一个长筒的烟花出来,道:“这个好玩,我特意留了的。”
应怀真道:“这是什么?你别乱弄,留神伤着就不好了。”
张珍有意要显示神通,便道:“保管无事,来,我放给你看。”
两人来到院内,见四周无人,张珍把那筒子放在地上,又去里屋拔了一根香出来,应怀真微微有点紧张,道:“还是别乱来,咱们出去看罢了。”
张珍笑道:“放完了这个自然就出去了。”就把应怀真拉在门口又道:“你就站在这儿,别动。”
应怀真不由地有些心跳,见张珍一心想如此,便只好说:“你小心些,点了后就也快过来。”
张珍果然应了,俯身就去点那物,应怀真远远地看着,忽然觉着心跳加速,恨不得一把把张珍拉回来,然而此刻却已经是晚了,那边张珍手上的香一晃,只听得“嗤啦”一声,那烟花已经被点着了。
应怀真不由尖叫,道:“快回来!”张珍倒也机灵,果然转身撒腿就往这边跑来。
事情就在顷刻间发生了。
墙外正放着高高地大烟花,直冲上天,璀璨绽放,如同一朵金菊,引来万民欢呼之声,张珍正满怀欣喜地往应怀真这边跑来,闻声转头看过去,目光之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两簇金色的光影,在瞳仁中闪闪烁烁,浮光跃金。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阵风如那那突然响起的惊呼声一样,悄然掠过,那立在原地的烟花晃了晃,就在打出第一响的瞬间,便向着门口的方向倒了下来!
明亮近乎刺眼的火光也灼痛了应怀真的双眼,她几乎来不及抬手捂住眼睛,那道光芒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着她冲了过来。
张珍的目光下移,脸上的笑就在顷刻间也变成了惊恐,他猛地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的应怀真,——此刻他正是奔跑之间,这会儿若是一迈脚也就轻易地跳到旁边躲开去了,然而这道烟花火却势不可免地会冲向应怀真。
张珍愕然叫了声:“妹妹!”忽地不退反进,猛然加快了步子向着应怀真方向冲来,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住。
张珍生得胖乎乎地,且又比应怀真高上许多,这样一抱,便将她挡的密不透风,而就在他扑过来的瞬间,那道火光已经袭到跟前,张珍只觉得腿上一阵*辣地灼痛,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却仍是死死地抱着应怀真不肯放手。
那筒倒地的烟花嘶嘶作响,因为弹出了一个火球,长长地筒身抖了一下,便转开了方向,第二个烟火花便打向了张珍跟应怀真身旁的门扇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炸开的烟花火四散洒落,像是门扇上忽然开出了一朵大大地金花。
惊呼声从不远处传来,有人高叫着两个孩子的名儿,便飞跑过来,头前一个是应兰风。
应兰风其实在刚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烟花倒地,他叫出一声“真儿”的时候,正是墙外百姓们欢呼的时候。
眼睁睁地看着张珍把应怀真护住了,应兰风心底的震惊无可言喻,然而已经来不及叫他迟疑犹豫,应兰风撩起衣袍,飞快地奔向那倒地的烟花,趁着那烟花嘶嘶在原地打转的时候,他一把抄起来,向着身旁另一侧空旷无人的场院扔去,那烟花腾空,在高中里仍是“啪”地继续打出一枚花火,喷出的火光直冲天空!
应兰风脚下不停,仍看了一眼,见那火光渐渐坠落跌地已经没有危险,才松了口气,他边跑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跑到门口,俯身下去,用棉袍把张珍的腿一把裹住。
事情发生的太快,几乎是眨眼之间。
原来方才那第一道烟花火正射在张珍的腿上,不知伤的怎样,却闪闪地有些火光,已经到了腰间,应兰风惊心动魄,拍了数下才将火彻底扑灭,此刻身后也是人声吵嚷,乃是李贤淑跟张少奶奶等冲了进来。
应兰风灭了火,忙抬头看去,见张珍仍是不肯放手,两个孩子都没有动,应怀真被抱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张珍的情形却叫人触目惊心,半边衣裳都被烧得七零八落,腿上也不知伤的怎么样,只看到半腿的血,地上也是血迹斑斑。
应兰风颤声唤道:“元宝?真儿?”
这会儿张少奶奶跟李贤淑齐齐跑上前来,张少奶奶看着儿子这幅惨状,想伸手抱住又不敢,捂着嘴厉声尖叫,站立不稳,几乎晕倒,身后丫鬟忙扶住了。
李贤淑也大叫道:“真儿!”想把应怀真抱出来,奈何张珍却抱得紧紧地,只好又叫:“元宝!元宝你怎么样?快放手让我看看你妹妹!”
张珍这才松开手,如梦初醒似的睁开眼睛,忙问:“妹妹没事吗?”
他不松手倒好,才松开手,应怀真目光往下,蓦地看到张珍腿上血肉模糊,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那处伤,胸口一口气猛然冲上来,虽然双眸圆睁,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唯见一团漆黑,耳旁传来李贤淑应兰风等的呼唤,应怀真只觉天晕地旋,身不由己地往后倒下,晕了过去!
事后,应怀真曾经想过,当时她心中忽然生出的那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到底是因为偶然地预知到了不妥,还是因为前世的阴影,让她有一种对于将要发生的坏事的未知恐惧?
再醒来的时候,见李贤淑应兰风都守在身边儿,应怀真把两个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确认自己还是个五岁的小孩儿,便猛地爬起身来。
李贤淑忙抱住她:“你做什么?起的这么急又要犯晕了!”
应怀真道:“娘,元宝呢?他的腿怎么样了?”才说一句话,已经泪如泉涌,无法自制。
前世张珍的腿是瘸的,她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为何而瘸了。上回因为拐子之事,还以为已经替张珍应了一劫,当时还十分高兴来着,但如今却又是如何?
莫非……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而且这次,竟然是为了她才受伤了!若真的张珍瘸了是因为她,叫她这辈子怎么还得了?
应怀真捂着脸,大哭不已,断断续续哽哽咽咽地叫说:“我要见大元宝,快带我去!”
李贤淑跟应兰风两个心慌之极,从未见她哭的这样厉害,应兰风忙道:“真儿,元宝的腿没有事,只是烧伤了,大夫说没有大碍。”
应怀真呆了呆,放下小手,却仍是哭的满脸通红,泪痕遍布,问道:“真的?不……你们一定是骗我的!”复又大哭起来。
李贤淑听她这样说,反倒是放了心,能大哭大叫,证明孩子没有大碍了,便忙抱住了应怀真,细细安抚说:“阿真乖,你听话别哭,娘跟你说,元宝的腿叫了四五个大夫来看,都是县城里最好的,个个都说只是皮外伤,养个三五七天就好了的!而且元宝也叫嚷着说要来看你呢,只是大夫不许他乱动,所以才没叫来!”
应怀真一句一句地听见了,心也跟着忽上忽下,倒是不哭了,只又说:“娘没骗我么?那我要去看他!”
李贤淑见她即刻便要去,点点头安慰道:“好孩子,娘骗你做什么?你先别哭了,如今还是半夜呢,元宝该喝了药正休息,你过去了打扰了他反而不好,现在你先乖乖地睡下,等明儿一大早,娘就带你过去看元宝,叫你亲眼看看,好不好?”
应怀真这才点了点头,又吸了吸鼻子,眼中仍是不停地往下掉泪。
次日一大早,李贤淑果然带了应怀真到了张府探望张珍,张珍早也醒了,只是不许下地,听说应怀真来了,十分高兴,硬挪到了炕边上,道:“妹妹快来!”
帘子掀起来,应怀真先跑了进来,张珍见她眼睛红红地,一怔说:“你又哭了?为什么哭,是因为昨晚上吓着了吗?”
应怀真鼻头发酸,只说:“我没吓着,你的腿怎么样了?”低头去看,却见张珍腿上盖着薄薄地羊毛毯子,看不真切。
张珍听她这样说,便道:“没事,只是暂且这几天里是不能跟你玩了,我娘不许我下地呢。”
应怀真道:“那……伤的到底怎么样?会不会……”后面一个字,却总是在舌尖上打转说不出来。
张珍不懂,便只看着她没有回答。应怀真忍着泪,道:“只说有没有伤到筋骨,以后跑跑跳跳可使得……?”
张珍听了这个,便笑起来,道:“原来你是怕我不会跟你玩了,放心,大夫说养个十几日,依然跟以前一样,能跑能跳的。”
应怀真听他亲口说了,又看他精神还好,才又松了口气,仍道:“给我看看……”
张珍道:“包着呢,再说也不好看。留神吓着你。”
应怀真道:“我没那么容易被吓着,你给我看看我好放心。”
张珍只好轻轻地掀开毯子,因为他是被火药伤着,是破损伤加上烧烫伤,有的地方轻轻地包扎了,多半的烧伤却是不能包扎的,便只盖着一层极轻薄的丝巾,应怀真低头看看,心头几乎又是窒息,只见从小腿到膝盖及大腿一片,都是烧伤,叫人目不忍睹,留疤是必然的了,只小腿的地方想是伤了皮肉,上了药小心地裹了起来。
应怀真心中悲戚,几乎忍不住就又哭出来,眼中含着泪花问:“是不是很疼?”
张珍抬手擦擦她脸上的泪,道:“疼是有些的,但是我并不怕,只是有些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