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萧居敬猜测的那样,斐玉一行到达扬州后,并没有下船前往位于扬州城东关街巡盐御史官邸,反而指了仆从去送信。
小半时辰后,两个轿夫肩扛着一顶齐头黑漆、皂布围幔的朴素小轿到了码头,见要接的人来了,斐玉亲自迎了上去。
一只苍骨遒劲的手拨开帷幔,探出一张脸颊消瘦,精神矍铄的脸,那人一见到斐玉便慈祥笑道:“如何就要你亲自来接了,自在船上候着便好了。”
正是数月不见的林海。
比起初见时一脸的病容,此时的林海看起来健康许多,他此时微微含笑,倒显出一份探花郎的儒雅气态。
“斐玉是晚辈,如何胆敢高居不下?”斐玉亦含笑以对,郑重施礼,谢道:“多谢先生高义,岱殊得先生援手,集采博闻,吐故纳新,未必不能再前一步。”
林海抬手扶起他,他凝视着斐玉温和却坚定的双眼许久,不由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转开了话题:
“自接到你的信后,我便吩咐林谷一一转手林家在扬州置办的家产奴仆,我林家子嗣凋零,内眷几无,清点打理起来也算便宜,如今都收拾好了,若再无他事,便可启程了。”
斐玉引着林海往首船甲板上走去,颔首道:“应先生所托,林家在京城里的庶务晚辈也尽打点好了,晚时二秉去寻林管事对对名册,一切就交接妥当了。”
他见林海面露不愉,又笑道:“林家数代倾世之财,尽半数皆交到了皇帝私库之中,既不得名,又不得利,先生可是失望了?”
林海挑了挑眉头,诧异于斐玉竟然还会说出这样打趣的话逗弄自己,一时有些糊涂。
眼前的青年分明依然是不承认身份,从前身并数职时他叫自己“林大人”,如今致仕后,他喊自己“林先生”,这显然是不以自己的儿子自居嘛。
可这样亲近的态度,却比初见时要好的多,既然有了改观,为何还不肯认祖归宗呢?
殊不知,如今的斐玉,只是把林海当做岱殊书院即将上任的教谕罢了,亦或者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再多的,就没有了。
斐玉把林海的疑惑看在眼里,也并不打算浪费口舌去解释,也没有与对方推心置腹的意愿。
——世间的事大多不圆满,不懂得知足常乐,便是毫无自知之明,只有不偏颇,不憎怨,才可堪称明事理,知得失,方为智者。
林如海此时不明,之后却一定会明白,因为他亦是智者。
斐玉领着林海在船上走一遭,与他谈起黛玉:“黛玉她在后头,前时已遣人去说了,以她的性子,只怕忍不住要过来的。”
林海一听,立刻道:“这怎么行,码头上人杂事乱,她一个闺阁女子,身子又不好,如何能在睽睽下横跨二船?”便要起身亲自到黛玉船上去。
斐玉负手悠闲地跟在他身后。
一出了船舱,林海便呆在了原地,只见不知何时,两艘船紧紧并在了一起,而他日夜担忧的幼女正提着裙角小心的跨过两船中间搭着的那一截不粗也不细的木板,看到他了还兴奋的挥起手来。
林海心都要提了起来,他张口就要制止,可黛玉却以出乎他意料的速度扑了上来,一下子把林海抱地紧紧的,倒让他不由往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玉儿!”林海责备的喝了一声,话还未说完,就被黛玉嘤嘤的哭声打断。
小姑娘双手牢牢的抱住林海的腰,脸蛋埋进他的衣服里,哭的好不伤心,简直让林海一颗慈父的心都要被哭碎了,手忙脚乱的抱起来安慰都不够,哪里还记得要责怪刚才她那危险的行为?
斐玉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道黛玉这是从哪里学来的,自去往京城走上一遭后,她便愈来愈活泼机灵了。
只是再看到木板后头那两个面露焦急之色的丫鬟,他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伺候黛玉的这四人,怕是还得好好调/教一二。
斐玉瞧着仍在林海怀里插科打诨的黛玉,暗暗思忖。
经过了这么多天日的调养,黛玉的身子已是大好了,心境也与之前大不相同,并不再小心谨慎,悲春伤秋,与寻常的健康孩子已无异,斐玉在欣慰的同时,也在考量小姑娘的前途。
寻常女子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幼时娇养在父母手心上,豆蔻时往往就便由长辈做主定下姻缘,待到及笄过后便一顶雕花轿便嫁为人妇,操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