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集》有记:青龙自长纶幽潭而升,徘徊九天之上,吞云三日,降雨三日,于苍生之隙觅其居所。遂此天变地异,天下易主。
大奣安庆九年,四更的鼓敲过了差不多一炷香功夫。
浅眠的读书人被敲更声唤醒,挑亮了灯,呆坐在窗前望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一轮满月高悬在围墙的瓦檐上,不时被乌云遮蔽。
忽然,一道影子窜过墙顶,沿着瓦檐点步而行。
读书人吃了一惊,揉揉眼睛。紧接着,他听到墙外传来一阵脚步,但不等他分辨,随即就簌簌远去了。
“刚才那墙上的是一只猫么?”这样想着,夜色又已静下来。
读书人灭了油灯,准备重新睡下。
对于万千京城市民而言,这不过是又一个安静的望日夜晚。然而对于冯墨烟而言,充斥在她鼻腔中的是血腥味,紧随在她身后的是四五名杀死了她师父的“刺客”,皆是一身黑衣,武功高强。
连那位李通老先生都无法招架,她也唯有逃跑以求一丝生机。
饶是她的轻功了得,足尖也已经开始趔趄,渐渐在屋脊瓦片上踩出了声响。她想要甩掉身后那些追杀者,可是他们还远没有打算放弃。无论墨烟怎样迂回周旋于民居小巷、繁盛街市,黑衣者始终如同黑蛇般紧咬在她后十来步。
冯墨烟竭力屏息控制身体,一路朝着玄武之北奔去。
她的师父曾告诉她:西北方,京郊老院檐角上一块浅灰瓦片所指方位,过京城南北的大道,穿过戴翎河朝北,过三棵柳树,过三棵樟树,见一对抵首麒麟石像,一排绛红瓦……如果遇到危险,那是能够收留你的地方。
她从前对师父这番话很是怀疑。
鉴于师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南地口音胖老头,整日在京郊的小院儿里做做木工、锄地种菜,一身布衣,脾气好到家里养的耕牛和鸡鸭倔起来他都搞不定——因而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与他口中描述的那个地方毫无干系。
但如今她不信也得信。
师父死了……
师父竟然死了。
恐惧让她浑身颤抖。她原本是那样轻灵,可是却被师父被杀的悲愤和伤痛所拖拽,很快就气喘吁吁。她的腿上被飞镖擦过,留了一道伤,情绪紧张之下她并未感觉到疼,但鲜血已经浸湿了她的衬裤和鞋袜。
戴翎河……
那条贯穿京城西东的河流近在眼前了,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墨烟顺着屋檐斜坡一跃而下,足尖点在了泰和桥拱顶护栏所雕刻的石柱上。这一跃少说也有十余米之远,轻盈如鸟雀扑翅,绝非常人之所能。紧接着膝盖曲折而又弹起,便已越过了长桥,踏在桥头另一端。
墨烟对自己的异常之举几乎没有察觉。
她手无寸铁,腿上有伤。夜里被惊醒,发髻都未梳理好,更妄论衣裳合宜。
她只是继续朝前奔跑,拼命地逃跑,调动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
子夜的京城寂静如沉睡的黑虎。她在路面之上拔起的建筑头顶跳跃,视屋宇为阶梯。那些黑衣人的气息声渐远,却平稳恒定,墨烟知道自己早晚会失足坠落,而他们终会追上他。
柳树。
她的足尖踩上柔枝。
柳枝弯曲,柳叶簌簌而落。
樟树。
她的身体跃起,折断了一根细枝。
浓烈的樟木香气。
绛红瓦,绛红瓦……
麒麟石兽。
她攀上第三棵樟树的枝条,望到了那栋府邸。墨烟再朝上爬了一根枝条,踩在枝丫上平衡身体,随即朝前冲去。四季常青的樟树在她身体周围鼓动着叶浪,她冲破所有阻力,顺着长风朝前蹿去。
巨大的圆月被雾气笼罩。
她绷直了足背,伸直手臂探查凄冷的夜风,要随之腾游。
她没有失手,但在踏上高墙红瓦时踉跄了一下,蹭碎了半片琉璃瓦。
只这轻微的一声,她知道这栋宅邸被惊醒了。
但她顾不上那么多,狼狈地落入一片庭院景观竹林之中。她在细细的柔韧竹海间找寻出口,双腿因为失血和过度用力而开始痉挛。当她追逐着月光扑出窸窣叶林时,她被一块凸起的“硬石”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墨烟发觉自己来到了一条长廊上。绊倒她的不是石头,而是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