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斯况官居二品多年,日理敢对他呼来喝去的人寥寥可数,草莽这态度让他难免不满,然这不满他也只略略浮面,尔后转瞬荡干。即将沦为阶下囚的人,徒争这些虚东西做何。
他翻眼施步正,尔后就牢牢盯着信件,却也迟迟不碰。心中猜忌挣扎可见一斑。但他抗拒态度,显然难以持续。
正如施步正临走前问少年:“他不看怎么办?”
廉衡微微一笑,冷悠悠道:“垂死囚徒,你就是递他根头发,他也会探手死抓。”
一炷香过去了,佘私矿依旧挣扎着,按理,厘清脉络后,他该对一手扳倒他的人恨之入骨破口大骂,他是恨了,但骂不出,不仅仅因廉衡现在递了根草给他,而是,私矿一事,他心知总有一天这只鞋要掉。
施步正等得一肚鸡毛,但廉衡叮嘱他耐性,他也只能旁等。草莽纵身一跃,坐房梁上,道:“豆苗让俺等你一时辰,大人慢慢考虑,我睡会。”
佘斯况抬头看着梁上人,心说偌大一个刑部衙门,人来人往进进出出,这位英雄竟犹如隐形,真是讽刺。
大约又一炷香后,佘大人终想通透了。他瞥眼梁上呼呼打鼾的蝙蝠,拿起信扎边拆边道:“你可以下来了。”
草莽眼一睁,身子一滑落叶一般飘地上,未惊一粒尘埃。
佘斯况暗暗佩服,不愧为襄王府六英领刀,功力登峰造极。他将视线从草莽身上遗驻纸笺上,不一刻双眸一睁,再一缩,再一放。良久,才似笑非笑望向施步正:“我若摇头,将如何?”
施步正:“俺闪人。”
佘斯况:“点头呢?”
施步正不耐烦地啧了声:“你究竟是点是摇?”
佘斯况噎词一刻,思忖一阵,方诡谲一笑,望着施步正郑重点头。
草莽看眼他,这便从怀中再掏出一封信道:“就知道你会点,所以豆苗又写了封信给你。”
佘斯况微微诧异,接过信封拆开来认真浏览。不同于上封信,言简意赅就一句“助我扳倒马万群,留尔一命,贬黜边陲”,这封信字迹密布,三页之满,详细交待了诸多任务。
待他看罢,施步正道:“豆苗交待,看完之后,把你知道的都写纸上,俺带回去。”
佘斯况不无犹疑:“太子爷岂会放手马万群?”
施步正:“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佘斯况依旧沉思:“即便如此,最后失败了,又将如何?”
施步正:“是非成败转头空,就算真失败了,那也只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作恶太多,天公要收尽你们。”
佘斯况:“驸马爷这信,黑纸白字桩桩件件,如此直言不讳,就不怕本官反水?”
施步正反笑:“你当襄王府是东宫!还是你觉得俺没本事把你给悄声埋咯!”
……
佘斯况哑色。片刻沉默,他最终问出了口:“为何选我?”
施步正:“豆苗说了,从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如此食物链,他廉衡只摘食顶端,底端不屑吃。”
佘斯况苦丝丝一笑:“原来在驸马爷眼里,本人还上不了斤两。”
施步正冷声道:“你该庆幸自己没上了斤两,或最初也是被迫上秤,否则,豆苗必将你当作另一个马万群——害群之马,一块给炖了。”
佘斯况被呛得面色无华。
草莽接过他回写的信札,扭头欲走,又即刻旋身,挠了挠脑门道:“差点忘了,豆苗还有句诗奉送,叫那啥,那……嗯……”草莽急得直挠眉心,片晌灵光乍现,欢天喜地二哈哈道,“啊,对对对,是‘泡影事,水云生,枉抛心力作贪臣。’”
说罢再嘿嘿一乐,绝尘而去。
苦哈哈一句诗,被草莽嘻喇喇调调,搅得啼笑皆非。佘斯况摇头失笑,不觉跟念一遍。
施步正现场对答的每句话,显然都是廉衡事前述予好汉的,从中可见,少年对他佘斯况的所有疑问困顿皆已摸了个透。年纪轻轻,对人心之洞察,竟已一骑绝尘,处事手腕,更见沟深垒高。真是不得不服。
他反复咀嚼着信中所叙,掂量轻重。少年要他交待出马万群手底尽可能多的亲信,并直言不讳告知他,襄王府准备绑了他们,赶在金翼之前急送“大红山”铜矿当“献礼”。显然,这出移花接木、借力打力,是既想将马万群拖下水,更想借马大人之手,找出铜矿背后真正的敌人。
作为“同行”,大红山铜矿是一神秘且规模巨大的存在,但背景、细情他们外人一无所知。而今廉衡如此上心,说明这背后力量远超他想象。但也正因如此,权衡轻重之下,东宫,绝对会牺牲掉马万群这贪婪无度的臂膀。
因而,这是他不可多得的戴罪立功之机。
佘斯况豁然起身,眼露希望,急匆匆便服出去,亲自奔赴秘密倒手掺假铜钱的“聚源钱庄”,核查细微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