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摸着样钞皆作沉默,钱辂再道:“我知道诸位在疑惑,这防了私铸,朝廷又是否有能力能顺利印铸?这我亦想过了,从昨夜回去到现在,我一眼未合,将怀素先生给的流程手册反复琢磨了几遍。鄙人以为,问题总比困难多。好比这雕版人员,九宫门答应出面培养,也算解决了一难;再者是这夜光粉油墨,我以为可专门雇佣一对兵丁,为朝廷采集;至于这白色台笺纸,就由‘宝钞司’组建专员印制。”
赵自培插话:“如此说来,整个‘宝钞提举司’,都得重新换血,原有流程也要巨幅改动?”
钱辂笃定道:“必须改。变则通,老瓶装不了新酒。”他沉默一阵又道,“不瞒诸位,昨夜我走了又折回来,追问廉弟,如何看待现行的‘宝钞提举司’下辖的‘钞纸、印钞二局和宝钞、行用二库’,廉弟给我的还是昨夜那字,破,这个字,也正是我心中所求。”
赵自培:“破?”
钱辂点头:“不仅宝钞提举司要破,宝源局宝泉局也要破。”
此话出口,连相里为甫都怔了怔。
钱辂顾自道:“诸位且听我说。这‘宝钞提举司’是我大明发行纸币的专门机构;至于铜钱,除了隶属户部、分散于各行省的‘宝泉局’,铸钱用以充当军饷外,还有隶属工部的‘宝源局’,而这宝源局有南北二局,所铸铜钱又大多备给工事。本来,这算一个比较完备的管控网络。奈何法久弊生,从圣祖建朝到现在,整整六十年了,这铸钱、铸钞制度早已是土崩鱼烂,尤其在十年前,批准各行省可各自铸造通行宝钞时,这钞法可谓烂到极致。包括太仓银库,也是银鼠遍地。如果不从根骨上拔毒,衰败民业和倾颓国运,绝难得到解决。”
周远图待他辞气冷静后方道:“这上来就动户部和工部的碗,不妥吧?”
赵自培跟道:“且这一切目前仅止于设想,如何开展尚未绸缪,还有,又如何向陛下提出?又如何说服陛下答允此事?这一切可皆是未知啊。”
一直沉默在侧的廉衡,终缓缓开口:“陛下这边,交给我。”
几人不觉一怔。
赵自培:“看来驸马爷,已找好了敲门砖?”
廉衡点头:“导火索已备好,就差擦燃火绒了。”
相里为甫:“你想先动户部?”
廉衡摇头:“户部日前经我朝堂揭短,现已风声鹤唳防备过当,我可不去触他们霉头。”
钱辂:“那你是要?”
廉衡看向相里为甫:“我想先动,相爷管辖的刑、工二部。”
相里为甫微微蹙眉,并未接话。
赵自培诧道:“你这是何意?为何先动他们?”
廉衡望向周远图:“老先生,昨晚您问的那几个问题不妨再一一问出,待各抒己见后,我再说明我为何要先动他们。”
周远图点头,沉声道:“老朽一惑:这宝钞防伪一旦解决,真正担起宝钞改革重任的,将是诸位里哪位?”
钱辂亢声道:“即便刀斧胁身,我钱辂义不容辞。”
周远图点头致敬,尔后追问:“好。那我且问,投放新钞之时,和他并行的‘收缴旧钞’之任务将如何开展?又由谁开展?总不至于还是静仁你?纵管你三头六臂,怕也干不来的。”
赵自培:“依敝人看,钱大人负责新钞发行再合适不过,毕竟是曾在提举司待过一年的人,流程套路比我等皆清楚百倍。至于收缴旧钞,不管是我还是周老,甚至相爷亲自出山,都未必能做好,术业有专攻,需要业内老手。”
钱辂:“赵大人是指?”
赵自培望向相里为甫:“相爷以为呢?”
相里为甫啜了口茶:“挺好。其人秉节持重,性慢,收缴工作又是项漫长而艰巨的任务,他再合适不过。”
赵自培再望向廉衡:“驸马爷以为呢?”
廉衡膝盖已肿胀难忍,实在熬不住正坐,只好揖礼道句歉疚:“晚辈失礼。”尔后慢慢散开四肢,往榻侧斜靠了靠,整好身上绒毯,温声再道,“殿下此去南境,就是收尾去的,要不了半年,他们就都该回来了。”
在座几人,除相里为甫外,俱是惊愕。
钱辂:“襄王殿下,去了云南?”
赵自培:“陛下竟允许他去?”
廉衡微微一笑:“殿下又非拥兵造反,你们倒一个个紧张不轻。”
众人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给弄得又愣又怔又无奈,嗔他吧,你不知该嗔什么怎么嗔。是啊,襄王爷去趟云南而已,又非……果要造反,即便不涉云南,云南王四十万精锐大可挥师北上!即便不赴黔州,九宫门照样集结所有江湖势力剑指宫城!明胤究竟有多大威力,或者说他母妃于他多大力量,以及他如何用将将二十年时间将此力量经营到深不可测,他们不敢去想,就像明皇一样不会去想。想多了,徒然添堵,父子嫌隙。
而这也就难怪,明胤离京那日,太子明晟为何阴云重重神思不宁,心里几无安全,在东宫长信殿踱来踱去,整整半日。太子爷深知,同明胤相比,自己及马党那几个拥趸,往往不堪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