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衡原打算追问明胤,他父亲同洛妃是故交,又是他开蒙恩师诸事,对自己何以隐瞒。但因青蝉之事,他突然不想穷问,迁移世事如棋,又何必一究到底。只要面前人予自己一如既往的支持即可。他一瞬不瞬盯着对坐人,直盯得其人轻咳一声闪避光芒。
明胤拾起画几上一本手册,顾自翻阅。不同廉衡,反复钻营吃透,他在两日之内,快速浏览完三本手册,领悟了主旨精神,对廉衡要做的,也总算有了个全局认知。
了境阁楼上共有两个房间,明胤这两日亦开始小住楼上,这令六英面面相觑。真是大人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生王忾,岂会在意旁人讥言。
次日昏暮,蛮鹊领着敖、青两读书郎悄至了境阁。
廉衡将青蝉单独辟在里间,并不告诉他自己意欲何为,只问他可愿同敖顷一道守护、发扬、壮大弘文馆,因明胤坐镇,青蝉也不敢责问他搞什么鬼,且廉衡所说又确为他奢愿,便铿然点头。
罗绍翁来后,众人寒暄几句,直入正题。
当然,罗绍翁肯来自然是对狸叔信中所议——收青蝉为义子——满口答应的。且不说此乃明胤拜托,单就青蝉才品,足以令老先生畅然接受。加之,三年前斗诗大会,二人略有接触,彼此尊信,以是忽然认亲倒也皆不排斥不怪异。
以茶代酒,二人在了境阁,草草行礼受礼,次日,敖顷陪着青蝉,正式到罗府拜礼。
在俩优质青年懵懂奔波之际,早已接受儿子入主弘文馆的敖广,见到襄王府密信,他事不论,就此事自乐意配合。毕竟弘文馆主坛身份,皇帝都礼尊三分,此等待遇一品大员都不见得荣幸。何况此乃敖顷心志。以是,敖府急集所有党羽,联同襄王府竭力促熟此事。其中,一贯推推躲躲的礼部尚书周邦仪,一反前态,溯澜直上。
说他风向标,真是一点不虚。
廉衡这大风车小刚虎,并明胤结伴下山,他并非最先嗅到却最先避芒。
弘文馆虽不似国子监,隶属礼部,但经讲老师、各杂役部门及负责人还是由礼部会同委任。一来,因崇门懒理此等俗事;二来,弘文馆日常开销,基本来源礼部,食人之俸,这些事自然就由人掌控。
周邦仪任礼部尚书八年之久,适此关头效用明显。不出三日,上下羽毛皆打点妥当。
廉衡将誊画的、去掉崇文馆三字的书院设计图纸拿予崇门,旁话只字未提,亦令敖、青二人缄口。从崇文馆到弘文馆,以儒父睿智,定能猜出三分真相,他不想同门相残之事,于老先生沉重打击。即便其曾有猜测,未经证实即非真相,杨鸿礼于其还是一勤苦老实的坐下爱徒,他不想让一八十有三的老人,滴墨成伤。
崇门摩梭着三幅画卷,眼眶湿润,良久沉寂,终接过廉衡递来的纸墨,将自己接班人的举荐信,写就。
收笔那刻,老先生百般不忍,他对杨鸿礼,难咎己责。当年傅砚石本就明艳似火,他不该再无比宠爱,令一众师兄弟妒意横生。然再是追悔,昔日青青已不在。
廉衡揣信离开弘文馆,在群芳园与敖放准时碰面。
敖放目里无人,睥睨作态,少年避其锋芒,放下仇忾暂时性合作。
他将崇门推荐信递予他,道:“朝廷再是委任,也得通过弘文馆公选。敖顷兄长再是大才,序齿毕竟不够,再说还有那帮老学究,便是那帮儒生,也未必服气。”
敖放冷冷道:“无需废话。”
廉衡心里厌恶,却还是道:“想要公选通过,儒生是一大阻力。周鼐在馆多年,拉派的霸儒多,圣旨下来,要他们都莫吭气。”
敖放点头,冷冷补充:“到时,本公子会领着武丁前去镇场。”
廉衡:“别太过分,更不可动手,否则敖兄长他们,纵然掌坛,令出难行。”
敖放冷哼一声,仿似满不在乎:“有我敖府在,跳梁小丑最好别有。”
少年语气平静,反问:“若有天敖府倒了呢?你要让他成为代过靶心,饱遭攻击吗?”
敖放怒目相向,少年亦眼神如刀。二人气势颉颃,足有一刻钟,末了由“弟控狂”敖放,率先出声:“凭什么信你?”
少年:“既已依约前来,何必如此蠢问。”
敖放边上的锦衣奴叱道:“活腻了你?胆敢……”
敖放拦断他言,盯向少年,语气满是威胁:“你最好离他远点。”
少年垂眸抿口茶,不疾不徐:“在我看来,他与敖府毫无瓜葛;在你们看来,他与我亦不过泛泛之交。最好,不要打破这份平衡,否则,最难受是他。”廉衡言讫,撩袍而起,徐徐离去。
锦衣奴看着敖放面前信札,问:“公子,会不会有诈?”
火浣奴思忖一句:“应该不会吧,他与二公子,交情确实很好。再说,他也没这个胆子给我们下套。”
锦衣奴:“他把这信交给我们,是几个意思?”
火浣奴撇他眼:“蠢东西。你也不想,他不交给我们,难道走正常程序,要杨鸿礼他们提前知道,反击不成?!”
廉衡将崇门手书交付敖放,确为避走正常程序,以被东宫嗅到味儿,进而使杨鸿礼等为难崇门。给敖放,相当于给了礼部尚书周邦仪,由他会同礼部其他官儿,直接递达圣案,届时,明皇再私下征询右相等人,足令东宫措手不及。
相里为甫明胤已打过招呼,其和杨鸿礼虽为同门但情谊十分一般,所以促成此事不算背后捅刀。
以是,短短十天之内,杨鸿礼无知无觉中,弘文馆新任掌坛为敖、青二人一疏,就出现在龙案上。
明皇蹙着眉头,对儒父选择既费解又理解。杨鸿礼当年密告汪善眸段昭一事,早由谭宓禀明了他,他不过装作不知,亦在鄙弃同时还心怀奇异感激,这也是这么多年,他对杨鸿礼既不重用又不轻舍的原因。
武英殿暖阁,七八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拿二人年龄说事的,自有拿青年人新气象新理念来回击;拿二人学识来反驳的,自有拿敖顷曾高中探花来反驳,至于青蝉,虽未曾科考,但杨鸿礼等诸儒也是未曾科考或科考不第的,甚至有人拿杨鸿礼斗诗大会上输于一稚女之事来反嘲;拿青蝉身份说事的,青蝉为罗绍翁义子一事又直接封了他们嘴;拿二人品衔不够说事的,自有人主张教化育人理该守身教学,不该参摄朝政分身分心,这话一并指责了杨鸿礼等人治学不纯……直吵得明皇耳朵疼。
礼部奏疏是秘密直递圣案的,因而知情人数极少。因而当明皇将所有参事人叫到武英殿征询意见时,除敖党一众和相里为甫外,其余一概被打得措手不及,以是才吵得毫无章法节节败退,让人头疼。
明皇最后一个征询相里为甫,老稀泥赞许一番杨鸿礼后,却也只说尊重恩师决定。
明皇冷笑一声,止停辩驳,只说了句他亦尊重恩师意见。帝王出令,余下人再争也无济于事,与杨鸿礼素来交好的几礼部小官和东宫当事,再难进言。
敖顷和青蝉,这对弘文馆双璧,后来者居上,就此成为弘文馆新任掌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