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尹胡惟仁的师爷,本在院内闲庭碎步,闻得几声雷点子似的疾鼓,亲自出来探勘。眺望着尘土疾行的马匹和十几个兵丁,问:“何人击鼓鸣冤?”
“小的也未看清,不过身手十分了得。”
“那些又是何人?”
“是西城兵马司指挥赵英,和他的巡城兵丁。”
“赵英?!”师爷眉峰一簇,转身踅回府衙,急速报禀胡惟仁后,便令府丞带着一干兵弁赶赴抱月楼。
施步正先一步赶回来,刚说罢“你猜俺请来了谁”却一眼瞥见小受轻伤的蛮鹊,攥紧拳头便欲出头,廉衡忙将其扯入一家茶肆里,借店家笔墨简书一封,道:“花师兄足够庇护他们,你得从速办妥两件更重要的事。”施步正铿然点头,揣好信笺,蒙了面先自宫城左掖门前站,将从春林班后门溜出来的贵妃线报拦截,五花大绑扔一酒家酒窖里,尔后才匿影飞往东宫。
赵英一众人马,自然被明昊的扈从贲卫拦挡在外,然则赵英异常识相,不哼不哈乖乖领着人马远退,包抄围观。因他深知,他一旦插手,今日所生事端就会尽数扣他一人头顶,而明昊顺势脱罪。
廉衡颇为赏识地点点头,瞥眼紧随其后的顺天府兵弁,剪手在背,望天命赌坊的好邻居——京畿第二大相公堂子销魂地的“群芳园”去了。群芳园少园主霍仕杰,乃纪盈“连襟”之子,即妻兄霍连山的长子。这也是缘何纪瑾,隔三差五跑春林班滋事主因。表兄表弟金银至上,沆瀣一气为祸世间。他现在要做的,便是逍逍闲闲身入群芳园吃瓜子磕闲话,将真正的战火引到敖党、太子党和蔺贵妃三党之间。这是他敛藏不露头的主因,他一露头,世子府无疑就被扯了进来。也不知何时起,他区区廉某人一介寒衣,一颦一簇已可以完全代表煌煌世子府,真是不甚惶恐!
小鬼本就擅借力打力,更善保全己身。若说他之前种种,出风出头愚不可及,倒也片面,毕竟他扯旗放炮的行为将明胤、明晟成功吸睛,真已算一步登天的“入仕”。否则以他短身,再是洞烛先机,连给一九品芝麻擦鞋都不配,焉能招三惹四捏东掐西,一步步铺路铺棋,成功布局。
抱月楼无声无息地剑拔弩张。
廉大嘴却稍作更衣更容,踏入群芳园捏了把瓜子,于半大时辰就轮转了十来张茶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将适才在朝天北街所见的凶险景象,添油加醋有一说十。
一颗西瓜道:“你是说,康王自个承认,春林班是他姨母皇贵妃开的?”
廉大嘴:“可不是?!哎呦呦真是菩萨保佑,鄙人本打算到春林班一睹瑶倌蒲柳之仙姿,好在鄙人没进去。估摸这会,春林班都要给顺天府衙包抄了。”
一颗苦瓜道:“亲王贵妃天家人天家事,巡城兵弁,当真敢插管?”
一颗甜瓜道:“不是说了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再说,皇亲国戚在品官员一律禁商,贵妃娘娘深居大内却把手伸向民间,与民争利,皇上能不给咱百姓个说法?!”
廉大嘴:“可不是?!皇上奉天格物爱民如子,岂能无个说法?!而且我听说啊……”
一颗蜜瓜道:“又听说了啥?”
廉大嘴:“小生听人秘议,说这春林班,一年向朝廷纳税不过区区几百贯宝钞。”
蜜瓜道:“就交几百贯脂粉钱?”
廉大嘴:“可不?!大家评薄评薄,这春林班傲倨朝天街棋盘街丁字口,面开六楹高基重檐,居市阛辏集处,流聚南北富贾,占尽地利人和,拐买的少年又个个色艺出众,百花谱上的小相公,哪个一晚上缠头有低于五十两的。五十两真金白银呐,末了就向朝廷认拳头大点捐,这像话么?!”
香瓜蜜瓜甜瓜齐声道:“不像话!”
廉大嘴:“可不?!这春林班说白了和银楼、金凤楼及咱这群芳园,与秦淮河畔的十六楼,性质一模样,青楼别馆,既从事这行,在籍男女乐户又皆有在教坊司挂牌登记,就该如咱这群芳园一般,老实按丁认捐。不能因他蔺贵妃协理六宫就恃权谋私,胁迫教坊司篡改丁数和缠头,一年到头自个赚得盆钵满盈,却敷衍了事只向朝廷课缴巴掌大花捐。”
香瓜蜜瓜甜瓜齐声道:“就是就是。”
廉大嘴:“听说教坊司的奉銮、韶舞,其实都是蔺贵妃的人呐。”
香瓜道:“这不监守自盗么?”
苦瓜道:“这是以权谋私!”
廉大嘴:“愈说愈令人愤懑,想来这些花捐税,吾皇不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么,不仅用作贡生的部分补贴,还用作吾等士林子弟三年一度的会试之上。如今却落入个深宫妇人手里,可悲可叹啊!”
苦瓜道:“蔺贵妃凤居御榻,伴侍龙鳞,岂是吾等能指控的?!况这花捐税,用作举废举兴、贡生津贴也不雅正。”
廉大嘴:“仁兄所言差矣。其一,蔺妃姓蔺不姓明,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她一年老色衰的嫔妃;其二,管子治齐,尚且为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佐军国。今皇将其全数充作会试用度并借之兴办学院,自是利国益民之上举。”
香瓜蜜瓜甜瓜道:“确是,确是。”
香瓜道:“如此说来,贵妃偷税漏赋,属于私侵国帑挤占民财?!”
甜瓜道:“什么私侵挤占?分明是违触大明吏律,擅自从商,知法犯法罪胜一筹!”
廉大嘴:“可不?!要小生说,吾等不妨效仿那‘滑稽之雄’东方朔,三千竹简,上书陈情,围坐大明门外讨个说法。”
蜜瓜道:“对对,公车上书。”
廉大嘴眼波一转再道:“啊油,阿晓得啊,不是我喳吧喳吧,你们再听我韶韶,一件更加私密的事。”群瓜登时懵住。廉大嘴捻捻胡子,忙自责句:“瞧我胡里八涂,一生气丢了官话,冒出了一口家乡音儿。”
苦瓜道:“听客口音,乃系吴方言,可是来自江淮?”
廉大嘴:“确是确是,小子正是来自于‘留都’南京。”
苦瓜满脸艳羡,正了正他儒巾道:“一弯秦淮十里珠帘,教坊名伎汇聚宝地,文人墨客辈出其中,先生既是流转那里的士人,倒还能瞧上,吾等北方水土?”
廉大嘴:“纵然它金粉楼台画舫凌波,但留都终不过留都,顶尖的琼花美胚早就流集于帝京啦,春林班那几个当真是尖中尖。但南京毕竟为六朝金粉地,浆声灯影里的绮窗丝幛、温婉美人,倒也确实比这里兴盛。”言毕他忽作小声,密嗦嗦道:“鄙人方才想讲的秘事,便是这千门万户、十里绮幛的教坊名伎,超一半,都把控在蔺贵妃手里呢。”
甜瓜道:“仁兄这话当真?”
廉大嘴:“秦淮河畔人人知!只要陛下肯纠察,一抓一个准。”
当此时,伴侧倾听的群芳园仆管,叮咛好身边小仆役,拨拉开愈聚愈多的儒巾抽身去通禀家主。
苦瓜:“设若这般合计,蔺贵妃偷漏的可就不是几百两的税赋了!”
甜瓜:“而是几千两!”
蜜瓜:“恐怕上万两!”
廉大嘴:“这本是吾等读书补贴、举国书院的开支用度啊!”
“皇上不是说,‘从此不薄读书人’么?!”
“怎能由得一深宫妇人欺侮!”
“吾等明日,就联动各大书院,陈情上书!”
“上书上书!”
……
待人群纷纷扰扰炸锅讨议后,廉衡才将捏手心的瓜子一扔,悄无声息地溜无踪。酒色游宴的霍仕杰、纪瑾闻得园仆翔禀,便急欲寻觅这位最初的消息源,履机乘变,扳倒春林班尔后一家独大,然廉大嘴早已拐带着暗盯着他的金翼折回了抱月楼。
呜呜泱泱的围观人潮基本退尽,在他翛翛然离开,去挑拨是非的短短一时辰内,抱月楼寒蝉僵鸟的氛围,便被“浑身是血”的国公府游神片语打破:
“既然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都有巡护京畿治安的职责,如今又皆围观到了这扰民窘境,不若吾等一众,由赵指挥收押走,招供缘何开罪到了康王。而闹事的三五愣头,则由京兆官儿们带回去拷问,缘何要多管闲事激生民愤。至于康王殿下么,回府,喝碗醒酒汤,入个好梦即可。”
游神心说:一枕黄粱,明朝酒醒悔断肠!
赵英打马近前,对视唐敬德片刻,方叉手道:“唐公子,得罪了。”
唐敬德拽起蛮鹊,拖牢小大和大小,道:“走咯,咱一家子,去衙门赔礼认错去。”
因上元夜“云液坊”胡氏烧锅兄弟的剽杀抛尸案,顺天府丞贺敏和赵英颇有过节,如今狭路相逢,一是不肯拱让京畿治安的职责,屈居下风,二是这府丞自认是个“聪明人”,深知春林班的蔺贵妃倒台,对于“群芳园”和秦淮河畔边的几家销金窟的重要性。因而除了将跳得比较凶的三五愣头青逮押外,还额外抓捕了十几个聒聒不休的说长论短的鳏寡妇孺,但也都是领回去,将现场情况“一五一十”的记录并叫所有人签字画押后,就尽数放归。
至于“无人问津”的康王殿下,忙灰溜溜地、毫无阻挠的乘车远遁。
不得不得说唐敬德是个大智若愚的非典型。毒起来同廉衡一样,坐过的地皮寸草不生。他是如此的“懂事”又如此的用心“维护”皇家颜面和风度,将明昊衬托得险些畸形。因而无论对错,明皇都罚不到他头上了,甚至会觉得该补偿他。
何况,这背后还有桩皇家秘辛。
廉大胆傍靠在酥懋公货档外,稍作打听便勾唇一笑,忖忖手心,心满意足责备道:“他倒深谙我心!可惜自个儿跑兵马司喝茶,留我一介布衣,缺银子没熟人,如何溜进这抱月楼,甩脱金翼,并寻得深藏邃閤的柳心办正事呐?!”思忖几许,便大步子一迈直望对面奔,气场十分地腰缠万贯。
然他甫一踏上汉白玉台基,门役便挥臂阻拦:“阁下可有牙牌?”
廉万贯捋捋他圈脸胡子道:“干么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