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康望着帐外四人,尤其混不正经那两个,摇头叹息正欲同太子闲聊,这才注意到站他身后,方才经廉衡差遣、捧送纸墨出来尔后就一直恭默棚外的小大。他转身而坐,蔼润一笑,招手示意小丫头近前,问:“你叫什么?”
小大青眸扑闪,怯怯乔乔走近他,奶声奶气道:“我叫小大。”
相里康探手点了点她额头:“我知你叫小大,我是问,你大名,是哪几个字。”
小大:“廉归菱。”
相里康:“归菱?可是取意于‘燕送归菱井’?”
小大:“非也,是‘渡头烟火起,处处采菱归’。我是在莲塘边被父兄捡回来的,兄长说夕阳西下时,群凤还巢际,人若有家可归才是最美晚景,因而叫我归菱。但兄长说了,最喜欢我的小名,我也觉得自己小名好听。”
相里康柔润再道:“哦?那小大讲讲,为何喜欢自己的小名?”小大环顾帐内外人,抿唇不知能否多言,相里康察情,摸摸她脑袋,再道,“不怕,有我呢,小大随心说话便是。”
小大颔首再道:“兄长说,我和大小的小名意义最为深远:小大是‘小中见大’,大小是‘大中见小’。‘古之达人,推而通之,大而天地山河,细而秋毫微尘,此心无所不在,无所不见。是以小中见大,大中见小,一为千万,千万为一,皆心法尔。’”
相里康讶然一怔,末了一笑:“你竟通晓此话?”
小大:“小大虽未理解话中深意,但兄长说了,多读书总没坏处的,且他还说,‘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小大虽为女子,要立身,不受男儿轻视;要立学,不作自轻自贱,因而就要多读书,读好多书。”
“你兄长才品出众,将你教得很好。”明昱温婉接话,言毕看向明胤,她侧面夸奖廉衡,无外乎是夸赞明胤的慧眼识珠。
“十岁出头的小孩,比你我都强。”追月撮眼施步正,似酸非酸,对廉衡态度再转好一分。
施步正勾头不语,霜打焉瓜。此时此刻,这位心源落落胆气堂堂的豪侠确实有一些惭愧,两绺耷拉额前的蟋蟀须底下,那粒粒分明的睫毛迅疾地瞥眼清清谨谨的蛮鹊,尔后又丧狗似地望向他不声不气、宛若禅定的主子,寻求肯定。奈何他主子仿佛得了眼疾,自始至终扇睫半垂,装得个世外高人。想他本就一只会“床前明月光”的问鼎高手,要他通晓诗书,也确实显得求全责备,毕竟,如他主子这般严于律己、对自己近乎苛刻的文武完人实属稀缺。
相里康自怀中掏出他那本寸步不离的《孟子》,递予小大,道:“这是多年前别人赠予我的,而今转赠于你,小大可要继续地不遗余力,读书识字。”小大推脱不就,相里康将书塞她手心,辞气平温,“你兄长言切言尽,教导有方,你自当同他看齐。通习文理好学善思,将来啊准能当个女秀才,递升女史女宫官,以至六局掌印也未为不可。”
小大这便乖顺点头。搂紧儒书。
玉立帐外的明旻,对廉某人的偏见和厌薄本就不浓郁,此番接触,且不论方才那一大摊将她听得云遮雾罩的“国事”,就小大三言两语的见地,已足够让她明白,为何他敢殿试豪言进谏,又为何这破落贱地,能潢胄齐聚。仔细观他,竟发现他还真是个琼花珠胎,眉目天然。
从智子疑邻,到爱屋及乌,这位长乐永康的娇宠公主,变化只在一瞬间。但,小女孩心思一旦露个眼裂条缝,心就会愈扯愈大愈扯愈深,直到将一颗心剥地血肉赤诚,然为时晚矣。
明旻逮视到东閤儿门里若隐若退的大小,娇俏一笑玩性便出,一丢公主大架子,拉起小大唤出大小,令侍女端来好些盒宫廷点心,坐于石桌前,道:“这些可是本公主最喜欢的点心,都赏你们俩吧。”小大示意大小致谢,明旻示意他俩坐下,不及一刻就语笑喧阗,央着大小教她比划日常手语。本就没什么架子的黄鹂,携着两涉世不深的毛孩,一时“一只黄鹂鸣翠柳两只白鹭上青天。”
躲退西院墙的廉某人,油然侧眸含笑。
明晟看眼明胤,忽道:“你倒慧眼识珠。”明胤只是轻轻浅浅笑了笑。这么多年,明晟对他的一贯沉默向来没辙,亦不爽,末了只好对邝玉道:“将他带过来。”
未及一刻,退避三舍的廉有才再次被“请”到棚底。他看似怯缩不情愿,然他心底等着的,却正是这一刻。想让这位明哲保身、朋结党援的太子爷参与到后续行动中,分担明胤压力,还真是不容易。成败既在他两张薄嘴和粗糙演技,更在于这位太子本质。
明晟不咸不淡:“你与敖顷倒是情同手足。”
廉衡笑而不语。
相里康含笑调侃:“贤弟与他辟空趣聊,将太子、世子和愚兄凉置一边,有失妥当啊。”
廉衡再傻憨憨地笑回去。
明晟观他将拘谨扭捏收得不到两分,顽劣又展现出五分,倒也跟着他自在些了,虽说心底依旧忌惮不爽,却还是辞气温和笑问他:“你不喜欢我?”
嗨呦,这问题蠢中带刁、棉里带刀、俗中带肉,将明胤都怔得扇睫上抬,何况相里康和不放心跟过来管照廉大胆的敖顷,何况衷心事主的邝玉。
廉某人心底一万声哈哈哈,故作浑不吝地接茬:“不不不,喜欢喜欢,草民就喜欢男的。”
明晟已然意识到他短短一句所影射的诸多含义,亦承受不住四面八方惊异目光,咳嗽一声拆补道:“本太子的意思,是你为何避退棚外,难道是不喜欢,与吾等同席?”
邝玉悬嗓子眼的一口怨气,终得释放。
廉衡半痴半笑,道:“诸位个个霞姿月韵,肃肃似林下风,高而徐引。小子自负葫芦庙一枝花,与贵体甫一同席,立即相形见绌,奇丑无比。该逃还得逃,岂能无自知之明。”
明昱掩口失笑。
神似哑巴的明胤世子,终于出声:“莫要话多。”
明晟却道:“坐,本太子还有话要问。你但说无妨。”
廉衡依言跪坐。一个莫让话多一个但说无妨,他是该说还是不该说?进退两难的窘境让旁人都替他捏把冷汗,他倒闲然自得。反正他豹子进山浑身是胆的名号得来也非一朝一夕,大不了回去被明胤吊起来打。
明晟开口前,敖顷先道:“衡儿,说话切记分寸。”
廉衡点头答允,但他肚里的那些弯弯羊肠却是纷纷摇头。明晟要问的无非是“官捐”,而他老早备好的、看似天下太平的鎏金建议,又是蘸着毒汁的。任他巧舌如簧,也难保持住分寸。
明晟道:“此番河道募银,你有何想法?”
想法?历来国库亏空,要么打百姓主意要么打商人主意,能有什么想法?
廉衡:“进言前,太子可愿相信,小民不想伤及任何一位官员的真心?”
明晟犹疑接应:“自然。”
假话。
廉衡内里一阵鄙弃,小脸却装得感激万端,揖手再道:“敢问太子殿下,丰四海丰大人,准备捐化多少银子?”
明晟半晌再应:“白银三千两。”
廉衡失口一笑:“丰大人真是‘感天动地’。一人出了几万脚夫大半月征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