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明旻哼哼一声儿擦他而过。
端坐石桌前的廉老爹听得廉衡通禀,拽紧从旁嬉戏的小大、大小,领着蛮鹊,直接往东閤儿里避退。以菊九之敏锐,老早就嗅到这一家子对朝廷、对天家的排斥和厌憎。若非唐敬德缺心少肝纯然无害,廉老爹岂肯让他踏足这院子一步。可又有谁懂,廉老爹苦苦捱着的那份私心:允许唐敬德胡闹甚至入住,无非是想在廉衡横冲直撞惹事生非时,多个贵人守在背后护住一家子安危。菊九心下思量“你们和这朝廷,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呢?”她瞥眼门口的华衣锦服和院内院外手持弯刀的十二金翼,寒眸一缩,亦转身退堂屋里。
一家子的退避消失,而非诚惶诚恐的跪地迎接,令明晟明昱顿生困惑。
唐敬德只好走三位金贵跟前解释道:“我媳妇儿,戊月小辣菊,味甘,却也刚烈十足呐,莫怪莫怪!这不为了她,我和我小舅子刚都打趴在地上了。”
廉衡亦狼忙解释:“家父与舍弟妹,从未见过八品以上的大人物,三位金贵突然造访,他们许是吓坏了,躲屋里不敢示人,还望诸位见谅。”
心存狐疑的明晟,这才宽笑宴宴,挥手屏退横刀金翼,道:“来访突然,才造成尔等慌乱,你也无需自责。”
“你,小刁民,还记不记得本公主?!”明旻扬着脑袋站廉衡身后,黄鹂突然鸣翠柳。
廉衡苍茫转身,颔首认错:“月前惊了公主犬猫,造成诸多误会,还请公主海涵。”
“误会?”明旻杏眉倒蹙,“若非你滋事,父皇也不会将我禁足半年,今日我非得讨回个……”
“旻儿,你又任性。方才路上,你同皇兄保证了什么?”明昱公主耐心劝说。
廉衡:“小子那日,当真无意冲撞公主,还望公主莫再执怨。如此,小子也不会注意,彼时距离三月殿试尚未足半年。”
明旻哑口无言,想她今日当真是千求恩万求恩才求得明皇解禁一天,出宫来为她最喜欢的花鬼哥哥过生辰,唐后亦多番叮嘱万事低调,莫要被人拿捏她禁足期间出宫的把柄,孰料她猛虎刚出山,就被廉衡一语给戳穿。脸红脖臊间,扭头望堂屋里去,尔后却被戴上面纱的菊九寒气森森的目光直接逼出门,末了,一屁股坐廉衡方才蹲踞的石阶上,满脸颓丧。
明晟望眼胞妹再看向廉衡,失口一笑,心说果然是个不畏豪强、反应过人的小鹰隼,奈何不为己用,终成劲敌!
“小先生别误会,旻儿只是因唐敬德兄长的生辰,特别请旨,出宫一天罢了。”明昱看眼明旻,柔声再道:“原本皇兄领着我们去了国公府,孰料唐兄长放着国公府不住,借着生辰搬来了这里。我们随皇兄才追着过来。”
“蓬荜生辉,不甚荣幸。”廉衡嘴上奉承心下却又在开骂:花师兄这闲杂碎,央他带太子来可没说带来葫芦庙!回头廉老爹不得打断他的腿!
“不请我们进去坐坐?”明晟看眼蓬牖茅椽,虽显寒陋,但经唐敬德豪钱一掷,短短数日小破院竟被翻新得青瓦白墙、流光溢彩,清贫里带着舒适,简素中蕴藏温馨。
“太子请,公主请。”廉衡避退一侧,明晟大步迈进,明昱张望眼远处跟着踱进。廉衡随她目光瞅向远处,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两队带刀金吾卫肃守门外、包抄小院,而街口更是呜呜泱泱万头攒动、邻里观瞻。
廉衡觑眼唐敬德苦中作乐低声道:“得嘞!咱也要成为被人巴结的人咧!”
唐敬德亦道:“赶明咱小大的荷包,一个包卖十两。”
廉衡:“俺可真怕富过石崇,财赛范蠡。”
明昱挽着气鼓鼓的明旻随明晟坐于凉棚底。唐敬德张罗着花蝶端来两张画几和两套茶具,沏了上等曲毫招待金贵,站棚底垮着腰抻在廉衡肩膀上,自豪万分道:“若非我有先见之明,这小子就只能用大黑碗凉井水,招待三位了。”
明旻逮着机会毫不客气道:“破落之地,我们能来是他祖上荣光。”
廉衡忙道:“是是,全家蓬荜生辉。”他嘴上逢迎心底直说“多稀罕呐?!”
唐敬德:“您三位坐一坐就得咧,这破落地儿消受不了诸位太久,亦辱没你们身价。”游神看眼堂屋,再道,“再者,我家小九九腼腆害羞,今晚我可是准备和她好好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们可别给我搅黄咯。”
明晟懒理闲人,望向邝玉:“去看看,相里康和敖顷是否快到了。”邝玉听命离开。廉衡愣怔,敖兄长?这什么情况?明晟再转看明昱,“你的手札,可送到了?”
明昱恭答:“送到了。”
唐敬德闻言一笑:“得,吃不上了国公府酒宴,是准备好在这讹我一顿呢。”言讫他踢脚干杵在原地的廉大胆,“今儿个葫芦庙群英钟萃,你小子躲是躲不掉了,还不跟我一道准备去,伺候不好这群爷,当心我们一家子脑袋。”
廉衡被他拎出锦帐外,两人唧唧咕咕低撮道:“让你制造机会,没让你带家里来。”
唐敬德:“爷也不乐意啊,这不时机成熟刚好显得滴水不漏嘛。人我反正带来了,接下来你自个儿演吧。”
廉衡:“太子熟识敖兄长?”
唐敬德:“算熟,何况他可是……”游神欲言又止。
廉衡亦顺坡岔话:“敖兄长冰魂雪魄,可从不提你们。”
唐敬德难得不同他唱反调:“他倒当真一冰魂雪魄,如今像他这般认真钻营学问的,也没几个了。”他顿了顿忽苦笑道,“真他妈一个比一个会打算啊!你让我招来太子,太子借此招来敖顷,今日敖顷若肯来,看的绝对是你的面儿。你这小鬼,搬山倒海挺厉害呦!”
廉衡倏然正色:“太子爷想让敖兄长牵线搭桥,以勾搭敖广,想多了吧。”
唐敬德:“逼急了呗。”游神勾住他脖子直望堂屋走,“行了,先别废话了。”
菊九自顾自收拾着堂屋,面纱之上泉眼犹如寒潭。两人各自吞咽口口水,一个“姐姐”一个“小九”,挪挪蹭蹭还没蹭人姑娘身边,小辣菊复踱到院里。
廉衡一把拉住她:“姐姐,我又不能像赶隔壁俏麻子一样赶他们走,你忍忍好不好,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话说俏麻子最近还有来偷看你吗?”
唐敬德:“那小子再来,爷打断他的腿。”
菊九瞪眼俩弱智,径直走到院内,与童仆一道将东西扔进西厢房。唐敬德嘻眉乐眼追出来屁颠屁颠道:“娘子这是答应我入赘了?”“娘子你轻点扔,那东西贵贵重的……”菊九一个眼神扫过来,唐敬德忙改口,“扔,扔,娘子若开心咱就天天扔。”“小心别划伤手。”“呀呀呀,那东西沉,沉……”唐敬德甘之如饴缀菊九身后,在相里康、敖顷到来时挥挥手就算尽了宾主之谊,徒留廉衡一人,汗涔涔地应付着这些牛鬼蛇神。
明胤来时,定睛看眼大门口榆木楹帖,阔步迈进小院,环顾词目将小院扫量一番。三英紧随其后,当此时,施步正狼忙从墙角阴影底奔出来归队。明昱起身恭迎,娇憨羞涩宛若春桃,柔声道:“兄长来了。”明胤略略点头,径自走到凉棚底新支起的画桌边,向明晟揖了揖手,便居于上位。
廉衡蹭近游神,捅了捅他:“这明昱公主,什么情况?”
唐敬德:“呦,这就看出来了。”
廉衡:“神目如电。”小鬼拎起二指,直指自己的剪水秋眸,旋即又直指凉棚底的一撮人。
唐敬德故意调侃:“吃醋了?!”
廉衡:“我又不是秋豪!”
唐敬德:“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呗。”
廉衡:“世子爷真身,她又不是不知。”
唐敬德:“她不愿承认,谁能奈她何。”
廉衡:“自欺欺人尚可。可别耽误终身。”
游神挖眼他:“咸吃萝卜淡操心。搬你的东西。”
原本教学生子读书识字的尺寸简帐,此刻高朋满座。明胤明晟居上位,相里康端坐明晟对面,敖顷静坐明胤对面,两位公主跪坐于侧边的另一张画几旁,被强行招徕过来的廉衡,则跪坐于下位,场面协调肃穆。
施步正望着简帐底坐着的不简单人物,油然慨叹:“这小子何德何能!”
退出帐外的邝玉亦跟着说:“何德何能!”
相里康望着缀菊九身后乐乐陶陶的唐敬德,失笑道:“他依旧是那个自在神仙。”
明晟则瞥眼东阖儿门口一晃而隐的蛮鹊,转向廉衡道:“你如何将他赎出来的?”
廉衡避实就虚:“唯真情最打动人。”
明旻:“不知羞。”
一语搅得在座所有,油然往那方面想。
明晟只好品口茶,瞥眼菊九,云淡风轻再岔话问:“你还有个姐姐?”
廉有才最不怕的就是这种旁敲侧击。他梢眼明胤这才望向明晟,故作沉沉一叹:“这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啊。我这姐姐其实是个外出,小民耗尽心力才将她寻回来。别看我爹现今一瞽目树皮糟老头,年轻时也曾是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逍遥仙,成日里拈花惹草莺莺燕燕,留下不少风流债。原本殷实祖业没几年也给他败干净,后来又遭了两次洪水、几次流寇,阖家便穷得叮咣作响。可恨我啊,刚出生就是这蓬牖茅椽,一天清福都没享!好在我找回了姐姐,裁衣缝纫贴补家用,又骗个傻大个,成天荡悠在我家里捐金捐银,要不然草民这日子委实寒酸。”
“说谁傻大个呢?”唐敬德远远走来瞪双桃花眼。
“谁觉得他是,他就是。”廉衡温吞回应。
明晟初次与廉衡正面交锋,不知他最擅这跌倒黑白胡编乱造,又因不知菊九真容,便亦信不信地,凝视他半眼终步入正题:“你素来关心民瘼,而今洪水肆虐流言漫天,你对决堤在即的黄河,难道无甚想法?”
廉衡微微一笑:“太子当真想听草民讲?”
明晟:“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