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衡明胤四目交接,尔后凝神静听。
周远图不疾不徐,言必有据道:“小相公多次论说,圣祖开展海禁,不仅弊大于利,更是造成银钞乱象、民业凋瘵的一大主因。下臣从来举耳一听,未作他想。而今不愿服老,更不愿困守翰林院永为编修,位卑未敢忘忧国,才来唐突殿下,欲去踏勘海禁乱象。”
明胤肃然无声。
远图公垂眸继续:“下臣乃漳州人,那里惯来是继台州、福州等地,官商私通倭国极为严重的一隅,大凡从倭国流入的白银,及至南洋诸番汇入的白银,多数先汇聚于此尔后再流向内陆。老夫在那里生养六十年,对此乱象历历在目件件熟悉,因而才敢主动请缨。”
“我怎没想到老先生呢?!”廉衡失口一笑,惭愧道:“晚学已晓得老先生来意。”廉衡望向明胤,眼里闪着耿耿星河。
明胤沉默一刻,方道:“先生深明大义,世子府自然鼎力成全。”见周远图公意欲叩谢,他示意廉衡,小鬼心领神会又迭忙搀住。
廉衡:“老跪,膝盖多疼的。”
周远图:“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礼法不可逾。”
廉衡:“万般皆浮云。处久了,您只会发现殿下他人很好,特别好。”
好到当事人压根不敢接他这声“好”。明胤心窝一会一刀子一会一勺蜜,旧日、今昔来回掺搅着,折磨得他脸色旋冷旋暖旋黯旋明,难以招架,而小鬼却浑不知他方才松松落落的童养婿之苦情牌已一招制敌还不带商量。
明胤避开他热糊糊目光,良久方温肃道:“先生不必拘礼。我既决定鼎革钞法,与此相关事宜,亦皆世子府分内事。您只消在翰林院,静待一段时日,届时便让先生以知州身份前往漳州。”
廉衡:“就一五品知州啊?”
周远图紧忙道:“知州身份已然过高,老夫荣任同知或判官足矣。原本翰林院供职三年,才有资格论‘留馆’‘散馆’,老夫进翰林院未及半年,今借世子抬举,出馆到地方任职,已然是一岁九迁的仕途。何况,愈是一步登天,愈易招人注意。”
廉衡:“可老先生独自过岗,打虎擒狼,官印不大怕受夹板气。”
周远图:“无妨。老朽蹬蹭人生六十载,还从未与人较过真,这一回,正好体验体验。”
廉衡:“瞧您老这境界!我爹天天吹胡子瞪眼睛,他要有您一半觉悟该多好。”
周远图大慈大悲地笑卷了几十道褶子,接话道:“还不是你捣蛋撩拨的。”
秋豪瞥眼廉某人,心说我要是你爹,老早打断你一条腿。
惟明胤摆出副谆谆教子的慈眄,耐心耐意道:“动静有节,进退周旋,咸有规矩,此乃君子之贵,明白?!束身修行,手执珪璧,足履绳墨,是你最当进益的品质,明白?!”
廉衡一脸懵逼。这位世子爷,现今是迷上了引经据典教育他了嘛?想不通之际,矢口乱言:“我这是要多个爹么?!”
秋豪:“放肆。”
周远图尴尬一笑,觑眼廉衡,语重心长道:“小相公啊,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你呀,言行也该有度了。”
廉衡勾头不语,犟驴犟脾气。心说这是又多了个祖父么?!
未几,明胤抿口茶松缓神色,语调不明:“对牛弹琴。”
可不是对牛谈情。
明胤望向周远图再道:“以先生才学,知州不免屈才,但规矩就是规矩,先生提前散馆,留任地方知州,是最平缓的决策。但先生放心,时机一俟成熟,自会助您升任知府。”见周远图再欲推辞,明胤温肃再道:“先生莫再推辞。您既有奉事君上、牧养百姓的决心,就该有铁肩扛大任的勇气。”
周远图万分动容,揖手拱礼,一时无言,末了才道:“老夫敬谢殿下厚爱,余生定当捐智效力、肝脑涂地。”
明胤再道:“世子府不涉党争,不揽羽翼,此番相助先生,自会找位中间人出面,先生无需有任何负担。”
廉衡嗤然失笑。明胤堪堪直中周远图下怀,他深知来访世子府老先生定然会添件心病,这心病也是其今日到访超乎他意料的主因。周远图虽大器晚成,但风骨嶙峋绝非党附之辈。明胤坦言,不过为去他心病,不得不说这位世子殿下,更是沧浪水清。
周远图大为感动,半晌无言。末了道:“云南三位大人,既与万民有三年之约,老朽今食万民俸,理应与万民也定个三年之约。三年后若无结果,自断漳州。”
明胤:“先生严重了。”
廉衡:“你们这些上年纪的,动辄自断,几条命够折腾?不若学我,脸皮厚实些,无人能咬动,永葆青春!”
明胤反问:“那你,又有几条命够折腾。”
廉衡牙疼:“又拐我头上。”
秋豪直言:“我看你是皮得发荒。”
廉衡不忍了:“我看您是醋海翻波。”
明胤敛眉:“议正题。”
远图公咳嗽一声,接话道:“殿下不问能耐根由,可下臣不能仅凭一张嘴就套个知州做。当然,老朽并无潘大人‘增设河兵’‘束水冲沙’这种灵醒主意,但正如适才所言,寸有所长,我在海边养长六十年,乱象及乱因倒能‘如数家珍’。”
“您想通过问题,溯源,找出原因,各个击破?”廉衡问。
“正是。对海事海民的熟悉,利用妥当不仅能节省精力,更能直逼盗巢。”远图公停顿一句,“言及此,老朽斗胆插句:云南苗瑶杂处、山高滩险,更别说那重重瘴气了,甚至有些地方还处在刀耕火种的蛮化阶段。尤、钱、曹三位大人对南境一望无知,若仅靠他们取证调查,只怕困难有多没少,效果还未必见佳。小相公说殿下在那里认识些老虎地头蛇,老夫愚见,殿下不若挑几个可塑地霸,直接拉拢提携到三位大人麾下,究本源、捣黄龙、追穷寇时,他们钻山拔寨言语沟通能力可要比中原师爷得力百倍。”
明胤:“以匪治匪。”
周远图:“借力打力。”
廉衡:“大谋不谋,老先生原也是腹中兵甲千万。深藏不露,骗得俺好苦!”
明胤淡淡扫他一眼:“挈瓶之智,强装天纵奇才,你当人人同你一般。”
小鬼登时寡面。
周远图秋豪蓦然互视,彼此心迹透明。远图公打了打腹稿,揖手再道:“旁话磕尽,该言及下臣自身了。自葫芦庙到世子府漫漫一路,关于海禁弊病及成因,老朽大略先想了想。殿下和小相公不妨劳神听听。”
明胤颔首。
周远图恭谨道:“敢问殿下,您认为圣祖实行海禁的初衷为何?”
明胤:“政治目的,维稳;经济目的,获利。”
周远图:“小相公以为,因何名存实亡?”
廉衡望向明胤,明胤道:“谨言即可。”
廉衡撅了撅嘴,一针见血道:“为换秩序稳固,牺牲民间活力,致民心向背;一味与民争利,垄断海上贸易,致民心向背。”
周远图顿了顿道:“二位皆点到精髓。老朽在二位之上,添枝加叶补充些细由。论及初衷,太祖禁海,维稳目的:一是因那些推翻前朝的义军余党皆逃往海上;二是倭寇早期的兵戈扰攘;三是吸取前袁灭亡教训,不欲民间或地方官员通过海外贸易形成有组织力量,冲击政权。而经济目的:一,海禁禁商禁民,独独不禁官控贸易,以是朝廷可利用朝贡贸易获取巨额利润;二,推行宝钞需要,起初防金银外流,尔后防金银流入。”
“至于造成与禁海初衷大相径庭的结果,原因亦不外其上:海禁政策断绝沿海无地少地民众生计,民众为求生存,最终会铤而走险私自对外贸易。长此以往平民尽皆逼成海寇,以是倭患愈演愈烈,可见所谓‘倭寇’大多为亦商亦盗的我朝庶民,地主、官绅、逃犯、僧侣、书生良莠掺杂。一言以蔽之,海禁难禁在于‘扰民’。倘若多加个原因,再就是为官不为,沿海地方官中饱私囊,大多会接受海商贿赂,尔后默许他们出海。以是禁若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