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的形制在公主之下,公主的形制又在皇后之下,皇后之上有太后与太妃。宫中每一个人都按照其位份被划分得等级鲜明,袍服是如此,冠饰亦是如此。
今日是皇室重开宗祠,为安乐郡主正名之日。除了“下落不明”的敦亲王,宗室几乎尽数到齐。贤太妃与李太后辈分最高,两人高坐其上,周身都是珠光宝气,令人难以逼视。皇后与众妃亦是千娇百媚、衣香鬓影。
顾凌霄不要说是和贤太妃、李太后比,就是与皇帝唯一的女儿寿安公主比都能说是素净。她今日只着了宫中送去的郡主袍服,连披帛都未戴。除了腰绳上坠以两枚玉扣,乌黑的盘发以两支对称的琉璃簪子固定,身上再无别的装饰。
如今人人都知道安乐郡主在外头得了大机缘,没有人会怀疑顾凌霄是用不起首饰。贤太妃只道是小安乐受了五年多的委屈,如今心中还憋着一口气。玉牒上的.名字还没改回来,她也就不认自己是这个郡主。会打扮得这么素净,便是提醒在场各位:她现在还不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只是一个曾经被生父生母抛弃了五年的民女。
李太后与皇后等人同样唏嘘,她们想得与贤太妃差不多。唯有寿安公主,这位皇家唯一的明珠拢在大袖之中的手在微微颤抖。
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再金贵的马鞍放到驮马身上也是不衬的。然而有些人,即便你只给她一身麻布衣裳,她依然能穿出清贵威严、淡泊娴静。
她见了这位安乐郡主,只感自己衣袖裙摆上的日月仙鸟都失去了色彩,自己头上的五头凤钗也没了光辉。高悬于顶的阳光似乎只倾注在安乐郡主一人身上,照得她如同周身镀金,神圣凛然。
顾凌霄并不在意贤太妃、寿安公主以及其他的后妃如何想,她的目标只有皇帝一人。待礼法皆成,宗祠关闭,皇帝又象征性地赏赐了她一些东西之后,她就等着被皇帝唤去单独说话。
寿安公主虽然听过“安乐郡主”的.名头却没有见过安乐郡主本人。小孩子不同于大人,没见过的人生人等同于不存在。寿安公主没有姐妹,年纪又比顾凌霄小,此次见到顾凌霄,只觉得乍然多了个神仙妃子般的姐姐,心头突突直跳。
她的两位皇兄一位十六,一位十八,正是婚配的年纪。父皇也曾问过皇兄们属意哪家的贵女,皇兄们却一再推说学业繁忙。况且他们身为皇子,理应为父皇分天下忧,他们的婚事可以缓一缓。
寿安公主却是知道皇兄们不松这个口是因为私底下暗自较劲儿。毕竟皇子只有两个,不是我为君你为臣便是反过来。娶妻除了是娶一个能生儿育女的女子回来准备孕育继承人,也是收拢一方势力的手段。
皇子妃之位是现阶段皇子手里最有力的筹码之一,断然不能轻易给出。还有就是……京中贵女们的模样大多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着实没什么意思。
寿安公主想着咂了咂嘴。
梁朝讲求文人风范,以瘦为美。男子以清隽为最优,但凡高壮的都会被嘲为“将种”,不但于仕途不利,于娶妻也不利。
男子都已经追求弱不胜衣的美了,可想而知这些男子对女子的要求如何。京中贵女多羸弱。没拿过比筷子更重的东西的贵女比比皆是,在庭院里走上两步也就是一个高门贵女一天全部的运动量了。
这样娇养出来的贵女白虽白矣,却个个的脸色都是病态的白。瘦虽瘦矣,却个个都是风吹要倒。就是去城郊的佛寺礼个佛、上个香,回来病倒的都是一片片的。
贵女们普遍气色不好,是以个个都用白.粉敷面,再搓些胭脂。偏生那些二流士族都当这种遮掩气色的浓妆是时兴,也让家中女眷画上。这下子可不是家家贵女看起来都无甚差别?
寿安公主看见这种浓妆就感觉那些贵女都是搓了胭脂的纸人,吓人得紧。又想她自己都不喜欢这些个病秧子了,她那两个眼高于顶的皇兄又怎么能看上这些病秧子。
此时她再看两位皇兄,只见两位皇兄的眼珠子果然都黏在安乐郡主的身上。
亲上加亲古来有之。如果能娶了安城王的女儿,就等于得到了安城王一派的支持。再加上安乐郡主如此美貌,娶回家摆着定是不亏的。
大皇子二皇子虎视眈眈地等在一旁,只想父皇对安乐郡主的赏赐一结束就请父皇去密谈一番,求父皇做主将安乐郡主许配给自己。末了发现对方与自己都是同样的想法,难免为了牵制对方而相互冷嘲热讽。
大皇子二皇子的声音虽然放得够轻,可皇帝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两个不肖子孙。心道要不是寿安不带把,他何苦到现在都还不立太子,又防着贤太妃又防着敦亲王,还要注意着安城王和其他宗室的动向?
……也就他这两个蠢儿子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他们兄弟俩皆不是什么为君之才,治理天下的事情一窍不通,算计他这个位子的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的。
若是贤太妃有意敦亲王来做这个天下之主,他们两兄弟日后登基靠什么来安身立命?就凭正妃或侧妃的外家吗?愚不可及。
倚靠外家无异于饮鸩止渴、引狼*屏蔽的关键字*。先帝就是为了避免外家过于势大,这才会让一个不得宠的贤妃与皇后分庭抗礼。以至于传位至他,他只能尊贤太妃为西宫太后,继续让贤太妃与李太后相互掣肘。
想到此处,皇帝又瞥了一眼寿安公主,心中满是惋惜之情。
寿安从小就机敏聪慧,不说是一目十行,也是出口成章。且她对政事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这种敏.感完全天生,着实令他惊喜。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寿安偏偏是个女儿身呢?唉……定是寿安投胎时跑得太快,丢了那胯.下应有的东西。
“——钦此。”
就在皇帝出神的当儿,给顾凌霄的赏赐礼单已经被司礼太监念完。顾凌霄提起裙摆优雅行礼,尔后便如挑衅一般朝着皇帝看了过来。
她的眼眸黑白分明,就像一汪水银里放入了一块最上等的黑玛瑙,黑是黑,白是白。她的眼神异常清澈,视线过于笔直,以至于对上她的眼睛你就会产生一种被这眼睛看尽了灵魂里的错觉。
皇帝不自觉地在心里打了个突。
“安乐,多年不见,堂哥哥有话想与你私下说。如何?到堂哥哥的宫殿里去喝杯茶,吃两块点心吧?”
皇帝的口吻就跟哄孩子似的。当年他就是用这样的口吻哄得小安乐把他当成天底下最好的好人,顾凌霄在恍然间就像是化身为了小安乐,她能清晰的回忆起她如何被这个九五之尊抱到膝上分享龙椅,也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九五之尊是如何亲昵地喂她糕点吃的。甚至于她似乎还记得他亲手擦去她唇角点心渣时的体温。
十指连心,锥心刺骨的疼痛令顾凌霄的手指都在袖中微微抽搐,顾凌霄面上却是如常。她知道,这是小安乐的伤心。
还是个小孩子的小安乐并不懂男女情爱,她的痛心疾首完全是源自于她不敢相信自己认为是全天下最好的那个人,会亲自策划了她悲惨的下场,并让她为之付出性命。
小孩子的痛太纯粹,这种痛中甚至没有怨、没有恨,没有愤怒,至多不过是一种疑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堂哥哥才会这样对我?
——小孩子惯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现在的小安乐就认为当年爹爹娘亲不要自己,是因为当时的自己是个“坏孩子”。爹爹娘亲会把顾凌霄找回去,因为顾凌霄是个会救人的“好孩子”。
顾凌霄的面色白了一白,她很快福了福身,声音和缓地回答:“堂哥哥有请,安乐莫敢不从。”
皇帝既然开口,也就没其他人什么事了。大皇子二皇子心不甘情不愿,还不想告退,寿安只得假装小孩子脾气,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地把人给哄走了。
安城王妃有些不安,想借口与女儿一道,又被安城王拉了回来。安城王算是看出来了,今上与女儿之间必定还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现在卷入其中,未必是福。
跟着皇帝穿过繁复的回廊,最后来到泰辰殿中,顾凌霄一路都神色轻松,仿佛看不见自己身后那一行会武的太监宫婢。
泰辰殿是皇帝平时理事的地方,此时案头还堆积着厚厚几叠奏折。这些奏折都是崭新,且半点尘埃也无,可见不是积压已久的老折子,而是皇帝日日都要处理上百份折子。
太监端了茶来,顾凌霄便喝。宫婢送上点心,顾凌霄便吃。瞧她这般无所顾忌,皇帝反倒是一笑:“堂妹妹真是艺高人胆大。”
顾凌霄睫毛一颤便勾起唇角来:“不敢当。堂哥哥明知道我能百步之外取你人头却还是把我叫来,又不留一人在殿中,不是比我更胆大?”
皇帝心中又是一凛。
听下面的人回来禀报说夏炳荣等人尽数死去、一个都没被留活口时他还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正常人都会留一、两个活口吧?就算不为了消息情报,留下一、两个活口也好当交易的筹码啊。夏炳荣身负武功绝学,是大内第一人,不光禁城.的地形、人手布置他了若指掌,对自己的起居以及想法夏炳荣也是知之甚详。如此有用的人才一刀杀了岂不可惜?
但是当颤抖的吏部侍郎小心翼翼地低着头,额上的汗水都滴到泰辰殿地板上的时候,皇帝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