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如故头发上挂着两三片草叶,脸颊微汗,方才弯腰唤着“咪咪咪”时,头发被一片灌木刮下了一丝来,垂在了鬓边。
相比挺括精神、衣衫洁净的柳元穹,他的仪容堪称凌乱。
但封如故一点都不曾自惭形秽。
自己即使一无所有,有脸如此,也还是胜了。
封如故抱着小灰猫,落落大方地对他打了个招呼:“多谢,无恙。”
说罢,封如故想一想,也没有旁的寒暄的话要同他说了,掂一掂怀中小猫,生怕它挑了个空隙又跑了,转身欲走。
柳元穹在后凉凉道:“云中君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封如故奇怪地回过头来:“你不是柳元穹吗?”
“我还以为云中君会装傻呢。”
柳元穹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漂亮牙齿。
他往前跨了一步:“既然云中君恰好也来了寺中,不如去给我兄长上个香吧?”
这句话提醒了封如故,叫他恍然大悟了:“啊。七日讲经,是为了……”
柳元穹点一点头:“家兄的祈福之事,便在寒山寺。”
封如故哦了一声:“那很好。祝早登极乐,驾鹤西游,早日投胎。”
柳元穹:“……”
在旁听着的如一:“……”
封如故抱着猫又要走,柳元穹闪到他身前,横剑拦住他,口气不怎么好了:“……站住!”
封如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拿着这根烧火棍在我面前捅咕什么呢?”
察觉到封如故嘲弄的眼神,柳元穹本能一惧,将剑收回三分。
在封如故面前弄剑,确有班门弄斧之嫌。
尽管道门再不喜封如故的存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个事实。
在意识到自己的规避和退缩后,柳元穹心火又起,一张小脸冷得能刮下一层霜来:“当年之事,你莫要装傻。”
“我从不装傻。”封如故自傲道,“我聪明着呢。”
柳元穹多年心里都烧着一把暗火,不得释放,如今见了封如故,满以为他会有所愧悔,离开也是因为不敢面对,孰料对上他的正脸,他竟真是一脸的无所谓,就连他怀中的小猫也是一样的神气,斜着眼睛看他,看得人心中无名火骤起三丈。
柳元穹冷笑连连:“既不是装傻,那便是冷血无情了,竟连我兄长因你而死也能忘却,这些年来,你背负我兄长的性命,夜间如何能安枕,午夜梦回,就不曾感到一丝一毫愧疚?”
封如故奇道:“你太看得起你兄长了吧?他是因丁酉而死,我安不安枕,与他何干?”
柳元穹恨道:“我兄长一时言语之失,不过是冒犯了你,你便见死不救!你明明可以……”
封如故坦然无比:“你说得对极了,我明明可以。但我偏不。”
柳元穹险些被封如故当场气死,薄面涨得发了红,连说了五六个“好”字,手已握上剑鞘,正要发难,一只手就合了上来,搭在了他急于拔剑的手背上,并不用力,只是虚虚握着:“佛门之地,祈福之日,柳二公子要舞刀弄枪,我不拦着,只是——”
说着,封如故贴近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柳元穹怒意勃发:“我兄长——”
“我不说你兄长。只说你。”
封如故眼尾略翘,嘴唇偏薄,鼻尖上还有一点小痣,这样的五官组合起来,无论做出怎样的表情,都自带一段明艳光辉。
但他出口的话,却叫如一和柳元穹都颤了一颤:“……你还欠我三块肉呢。”
如一心脏猛地一抽。
之前,见到封如故莲花纹身下的丛丛伤疤时,如一以为这是他落入“遗世”时,以丁酉为首的魔道所做下的恶业。
封如故既不愿解释,他也不再深想下去。
但如今,听懂了封如故话中之意后,如一一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捏了一把,疼得他微微俯下身去,双手扶上了大腿位置。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心痛难忍,却不知所措。
那边的柳元穹也愣住了。
封如故笑说:“怎么?你以为你躺在那里,两眼一闭,双脚一蹬,丁酉就不会用你的命,来换我的肉?”
封如故走近一步,指尖点上他左胸靠下的一块肉。
柳元穹头皮一凛,只觉被封如故的手指碰过之处,像是被针头轻轻戳过似的刺痛瘙痒。
“……这里。”
封如故的食指下移,抵在他左下腹处:“这里。”
他漫不经心地瞟向柳元穹的左臂,在上面轻轻画了一个圈:“还有这里。”
柳元穹被他摸得毛发倒竖。一方面,他幻想着自己的血肉和自己身体分离时的景象,不觉毛骨悚然,一方面,他受不了和一个男人这般亲昵的肢体接触,几乎要以为封如故是在有意撩拨自己,更觉受辱。
“现在你没有重伤濒死,也没有断手断脚。”封如故结束了这蜻蜓点水般的接触,抽回手来“这笔帐,你先偿清了,再来同我算你兄长的。”
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激将,柳元穹脸色由白转红,等到转为铁青时,他忍无可忍,铿然拔剑:“还便还了!我——”
如一好容易缓过胸腔内的阵阵不适,见此人意欲拔剑,不由大皱其眉。
他自暗处转出,一把攫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便将他的剑夺于手中,随手拧了他的胳膊,往前一推,顺势护在了封如故身前:“佛门之地,不可随意动用刀兵。”
柳元穹已经在气死的边缘,如今见有个人跳出来护着封如故,俊俏高挑,且与封如故相貌登对,维护之意又是溢于言表,便有了个猜想,口吻尖刻道:“听闻风陵断袖之风盛行,上下皆是如此,如今看来,当真是名不虚传!”
封如故坦然得很,因为柳元穹并没说错。
他师父师娘就是全道门都闻名的断袖,能把断袖当得如此有声有色,封如故深以为傲,丝毫不引以为耻。
如一心乱得很,几乎想马上盘问封如故关于“遗世”中的种种事情,听柳元穹如此编排他们的关系,也不欲追究,抱持着“清者自清”的念头,对封如故简洁道:“走。”
柳元穹便以为如一是怕了他,不免得寸进尺,腰背挺得更直了些:“喂,那边的小白脸!”
如一冷冷睨他一眼。
他向来厌恶别人评点他的相貌。
不过,今日他刚回寒山寺,不欲动手招惹寒山寺的贵客。
他从如微处知道,玄极君名唤柳瑜,是净远方丈的故交,这位柳公子,或许便是玄极君之子。
方丈待他宛如自家孙儿,他亦心知方丈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实在不愿意对他的故人之子……
那边厢,柳元穹见二人都不敢回嘴,便愈加以为自己是戳破了他们的丑事,索性更加恶毒地讥讽起来:“你身边这个人,是个没有人心的!这样的人,他可根本不会对你用上半点真心!你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早些去寻个——”
话还没说完,一股劲风凌厉而来,一剑鞘扇上了柳元穹的脸。
柳元穹挨了个势大力沉的嘴巴子,被刮得横飞出去,一头扎进了旁边的灌木丛。
如一攥紧“众生相”剑柄,收鞘回身,再次对封如故道:“走。”
他冷着一张脸,捉住了探头探脑、想要看热闹的封如故的手腕,发力握了握,想,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