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垮了,他成了道门恩人,也成了魔门罪人。
他卸下重担,带着认他为主、却鲜少肯听他话的醒尸徐平生,偶尔游历山水,偶尔回呆了十三年的洞府中休养生息,偶尔应付魔道的报复,也算是自由自在地过了几年。
然而,世事悲哀,都捱不过一个“好景不长”。
九年前,逍遥君徐行之携道侣孟重光飞升。
自此后,有些小道门开始蠢蠢欲动,
卅四总归是魔修,还是纯血魔修,与他叔叔、他堂弟是一脉,怎能保证他没有野心?
退一万步说,他当年确实是为道门做了好事,可他身为魔修,都能背叛魔道,难道将来就不会背叛道门?
况且,在某些野心勃勃的道门看来,卅四是一个极好利用的靶子。
这一切暗伏的潜流,于八年前的春日引爆。
那一天,卅四独身一个下山游逛,寻常地走在路上,寻常地救下了一个被魔道血宗围攻的道门小公子。
把那些血宗轰走后,卅四伸手去拖那小公子。
见他战战兢兢地瘫软在地,卅四也不介意。
自己方才拔剑时,魔气四溢,想必是吓坏他了,以为自己要对他不利。
思及此,他也不再管这小公子了,拾起自己丢在一旁的剑鞘,拍一拍灰尘,余光一扫,扫到路旁有一串紫色的小花,想到它戴在徐平生头上或许会很有趣,就势俯身去采。
然后,他看到了一把穿胸而过的软剑。
这几年来,他受过魔道无数次围攻伏击,皆是全身而退,多数时候连块儿油皮都没蹭破过。
他想不通,这柄剑,为何是由他还算信任的道门众人刺出?
卅四转过身,看到了一张惊慌与喜悦交织的脸。
那小公子手是抖的,嗓音也是抖的,一半是紧张,一半是狂喜:“你是卅四,哈哈哈,是吗?是吗?!我杀了卅四了,我杀了……”
这名小公子年轻气盛,委实太过心急了。
他的软剑并未伤及卅四的要害。
而他也未曾留意到身后的状况。
他沉浸在“杀死魔修卅四”的自豪与喜悦之中,直到他的肺叶,被一柄长剑从身后捅破。
醒来后察觉卅四不在,便跟下山来的徐平生手握三尺青锋,立在痛苦挣扎的小公子背后,表情冷漠,眼中极怒。
卅四半跪下来,咬牙反手拔出那把剑,并未喝止徐平生的动作。
徐平生握紧手中长剑,微微旋转过后,面无表情地把剑从哀嚎不断的小公子体内拔·出,换了一个地方,又刺了下去。
十二剑后,小公子气绝身亡。
那年,道门陷入了一片混乱。
以受害小公子的家族为首,许多小道门自发纠集起来,围在山下,要卅四把杀人的醒尸交出,给道门众人一个交代。
对此,卅四的回答统一是:“去你妈的。谁要他,谁就站在我面前对我这口剑说话。”
风陵山、丹阳峰、应天川中人都承过卅四的情,见此情景,怎能容他这样受辱,纷纷自告奋勇,要居中调停。
而当时从“遗世”出来两年、还在床上养伤的封如故叫停了众人的举动。
他言简意赅,直指此次事件的症结:“那十二剑下去,卅四叔叔就已经无法在正道立足了。”
常伯宁难得皱眉:“我们可以出面调停。”
“那很好。”封如故说,“我们出面替卅四叔叔说话,正中了他们下怀。”
常伯宁:“何解?”
封如故笑道:“师兄,你何以这般天真呢?卅四叔叔,是师父的故交;平生师伯,是师父的兄长。我们如果主动出面,在世人看来,就是为了徇私而庇佑魔道。到时,三门声誉必然受挫,那些小道门便有了上位之机。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常伯宁:“卅四叔叔曾救过无数道门中人。他不该受到此等待遇。”
封如故:“就算救过那么多人,卅四叔叔也仍是魔道,这点无法更易。”
常伯宁:“若是不救恩人,对恩人见死不救,要道门声誉又有何用?”
“卅四叔叔定然也是这般想的。”封如故说,“所以,为了不叫我们为难,他不会接受调停。……他会与我们划清界限。”
封如故一语成谶。
当夜,卅四用一把焚山大火烧去自己的洞府,立于山巅烈火中,环视包围他的道人,大笑三声,满是蔑视。
千余道士力阻于他,仍是被伤重的他打出一条通途,带着他的醒尸,在众人眼中翩然而去,不知所踪。
因着此事,卅四一时沦为魔道笑柄。
——看,你这般护着正道人士,人家内部倾轧时,不照样将你随手牺牲?如今他为正道不容,为魔道唾骂,今后怕是要过得艰难喽。
对于这些流言,卅四从不理会。
待卅四再现尘世时,竟然重归魔道,成为林雪竞座下,不世门门人了。
主屋之中。
向来惫懒的封如故竟然主动为卅四斟茶:“卅四叔叔,近来怎么样?”
卅四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我最近在找一条地脉,据说在大漠深处,有一条灵石矿脉长于其上。我连着找了数日都没找到,实在是辛苦。”
卅四似乎并不介意对小辈倒苦水,而一旁的如一也看出,此人对封如故是十足十的坦诚信任,即使有自己这个外人在,他也愿意相信,封如故带来的人是不会出卖他的。
那背后一剑,居然还没有寒透他的心。
在卅四面前,封如故难得的乖巧:“叔叔辛苦了。”
卅四哀叹:“谁说不是呢。好端端一个神州袖手人,偏生一条劳碌命。”
封如故也不多与他绕圈子,耽误他的正事,客套一番后便直入主题:“卅四叔叔在不世门如何?林雪竞待你好吗?”
“一切都好,就是门中事务太多。我们那位林雪竞门主啊,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门中事务都是我来周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帮把手。”
封如故眨眨眼睛:“叔叔很久没见过他了?”
卅四点头:“很久没见着了。”
如一看一眼封如故,封如故也回看过去。
二人目光交汇一瞬,已读懂了对方眼神的含义。
……是林雪竞戴面具、着黑衣,四处杀人?
……倒也未必。
卅四看着他们二人眉来眼去,眉头一挑,干净利落道:“你们找我,是因为近来的唐刀杀人之事吧。”
封如故垂睫:“卅四叔叔也知道?”
卅四摆摆手:“你们若是怀疑林雪竞,那大可不必了。他只喜欢摆弄一些粗浅的自创灵术,在刀枪剑修上,是一窍不通的。”
如一若有所思。
这样的一个人,有何能力,叫卅四这等人物追随在他身侧?
卅四心思灵透得很,只看一眼如一,他便动手按了按腰间佩剑。
“林雪竞延揽人心,从不靠这个。”他又伸手点一点自己的额头,“……他靠的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