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绘引着两人来到最后一扇门前, 玄铁的两扇大门矗立横绝在古墓中, 上接山体下压大地,绝无一丝空隙让人瞧见门后景象。大门中央牵着一块四方的棋盘,俱是玄铁打造,棋盘上嵌刻这数枚棋子,一眼望去直觉黑白二子死死包围交缠, 劫中有劫,既有共活, 又有长生,花五聚六, 复杂无比。
但即使再复杂,也不过是一盘棋,为何偏偏要等九华派之人来解, 也从未听说她们九华派是以棋艺才名扬天下。萧白玉心下困惑, 真说起这棋艺高低,虽然自小闲暇时常常与师父对坐弈棋,但她也不过只学了围棋十手, 会一些双车胁士海底捞月等一些在任何棋谱上都能寻见的手法, 再怎么自傲也算不得棋艺高超。
沈绘也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有些头晕目眩,她知自己已是极限, 连忙撇开目光道:“你们也别瞧太久, 这棋局古怪得很, 这几年但凡有人进墓我都尾随其后, 也有奇人能闯过机关来到此处,但对着这棋局片刻不知怎地竟自相残杀起来,不死不休的。”
听她这么一说秦红药才发现自己已经出神了半晌,挪开目光后都不知方才脑中空空在想什么,她不通棋艺,却也知这棋局定非凡俗,她皱起眉,强迫自己集中起精神。转头看见萧白玉依然注视着棋局,似是没听到身边有人说话,伸手便将她拉了过来。
萧白玉冷不防被她一拉,双眸缓慢的凝固到她脸上,神情茫然的嗯了一声。秦红药想她不会已经迷失在棋局中了吧,试探的挑眉道:“你嗯什么?”
“你方才不是在同我说话么。”萧白玉倒是有些奇怪的反问道,她明明听见秦红药在她耳边唤了一声白玉,下意识的便接了一声。可这时被她一拉,才想到心底分明已和她划清界限,怎么她这般熟稔的一叫自己还会应下来,心中起了几分懊恼,默默远离了她几步。
秦红药沉下脸色,现在倒是躲得够快,方才别人又抱又搂的怎么不见她躲。可是这火气又不能对她发作,硬生生憋下来都觉得控制不住自己手指,非要见血才开心。秦红药骨子里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浮起阴冷笑意时旁人看的都心里发寒,她眼波一转就像是毒蛇亮出獠牙:“你不是说只有九华派的人才解得开么,要是这棋局连萧掌门都解不开我就把你脑袋给扭下来。”
沈绘平白无故被威胁了一顿,真是好生无辜,她一半的身子都藏在孟湘身后,眼睛一眨就落下清泪。孟湘怜惜的把这小姑娘护在怀里,温柔的摸了摸她后脑,缓声道:“别怕,来和婆婆说,这棋局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绘躲在孟湘怀里,抽抽搭搭的说道:“婆婆真好,我从小就被师父告知,黄巢墓中藏着我们鬼谷派失传的典籍,但直到五年前师父去世都没能破解这局棋,只告诉我有一位九华派的高人曾在此处来去自如,于是我就在这里盼着那位高人再度前来。”
萧白玉见她此话掏根掏底的,便不忍她这般可怜,也出声劝道:“她也是救了你我一命,你别老欺负她。”
秦红药总算收回杀人般的眼神,冷哼一声:“我不欺负她难道欺负你吗?”
那犹如千刀万剐的目光一离开,沈绘似是精通川剧变脸的高手,眼泪忽的就收住了,嬉笑着靠在孟湘怀中,有恃无恐道:“我看在萧姐姐面前,你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吧。”
这小妮子当真会看人,一眼就瞧出只要有这位婆婆护着肯定是安然无忧,甚至还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博取同情,只是这做戏做到一半就破了功,想来也不是什么心机深重之人。秦红药觉得有些好笑,这做戏本领倒是像了自己一分,气也就生不起来了。
萧白玉见她竟不曾发怒,似是把这句话默认了一般,不禁回想了一番自己到底何时欺负了她,忽然间秦红药那双含着珍视和期待的双眸撞进心底,撞得她坚守的心神一阵摇晃,默想道如果这是在欺负她的话自己怎么也逃不过反噬,欺负这等事莫不是一把双刃剑。
她摇摇头,抛去心中杂念,目光重又落到棋盘上,师父定是知晓如何破解这局棋,法子也是写在地图上留给自己,奈何地图被毁,什么法子都落了一场空,只能靠自己来解。她忽然想到师父曾用“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形容孟前辈,孟前辈才是棋中的顶顶高手,怎么还会有她不识得的棋局。
孟湘自然识得这局棋,只是一直按捺不说,欲言又止了半晌后才又问道:“沈姑娘,你应是知道出墓的路子吧?”
沈绘点头道:“自然,我也不可能五年都呆在这破地方,我住在七鼎山附近,某天听到你们说……”说到这似是才发觉自己偷听的行径半点都不光明磊落,尴尬的咳嗽一声才继续道:“我只是有天无聊四处走走,你们也知道嘛这鲸息功百尺之内有根针落地我都听得到,嗯总之听到你们说要来黄巢墓,我便提前一步在此等候了,只是没想到你们这一路花了近两月。”
孟湘只当没听出她话中的尴尬,沉默片刻道:“玉儿,我们还是出墓罢,这局棋也不知岚妹是如何解开的,但……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吧,待我再琢磨琢磨说不定有破解之法。”
孟前辈果然是知晓这局棋的,只是听她说话犹豫似是有实情不肯透露,许是又暗藏另一份危险。萧白玉瞧了眼紧闭的玄铁大门,决心已不可动摇,她摇了摇头道:“孟前辈你说过,想要回九华山只能往前走去,我想带着师父的刀一齐回去。”
孟湘无奈的叹了口气,似是早知她的回答,终于完完整整的解释道:“这局棋乃是春秋末年一位棋手摆出,取名摄心棋局,当年我同你师父也一起钻研过这棋局,但我们都陷入了恍惚之境,各想起平生憾事,若不是忽然有好友前来干扰了棋局,我们怕早已举刀自尽了。”
萧白玉闻言一笑道:“孟前辈大可不必担心,我此生还尚未有什么憾事,方才在阴阳倒乱阵中遇见了师父,也算是聊解了思念之苦。”她顿了一顿向秦红药望去,若说之前还有遗憾未能表明心意,现在也是彼此心意相通,再无遗憾。
秦红药知她决定的事决计不会改变,只是听闻这棋局如此古怪,免不了担心她是否会失了神智去寻短见。见她目光望过来,不带一丝迷惑,并非在征求自己的意见,只是想寻得一分肯定,秦红药一时没有答应,想阻拦却又了解她的执念,她仅仅是想取回师父的物事,完成师父留下的最后嘱托。
她不像自己或其他武林中人,只垂涎于阎泣刀以一敌千的无穷威力,得武林得天下,她丝毫没有称霸武林的邪心,拿到阎泣刀后也只会在九华山一生再无欲无求。秦红药沉默的与她对望,眼中担忧和愁虑表露无遗,没有人先挪开目光,这一望短过交睫,又似长过寒来暑往。
半晌后,秦红药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在玄铁大门前盘腿打坐下来道:“你尽管去解棋局,我在这里守着便是。”
随着她一点头萧白玉便放下心来,也随着她盘腿坐下,双眼直直凝视着眼前的棋局,指上运功点在棋盘上,第一子便落了下来。孟湘和沈绘两人各站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她们不能长时间望着棋局,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注视着萧白玉,生怕她突如其来的异动。
萧白玉落下一子后眼前的棋盘好似有了生命般,在她眼前不断放大了起来,似是一颗黑子落下,封了她白子的去路,棋盘左下角的一条大龙被拦腰卡住,再落子下去已是徒劳。萧白玉皱起眉,手中似是捻起了白子犹豫不决,她不管反扑或收气,都觉是一片死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落着棋子,留给她的空位已少之又少。
既要保全自己白子的大龙,又要遏制黑子迅猛的反扑,怎么才能想出两全的法子,当真是绞尽脑汁。萧白玉越看越觉得棋盘庞大了起来,黑子白子竟微微浮动,好似蛟龙浅游大龙盘旋,隐隐从棋盘上飞腾起来。她一怔,手中的棋子忽的掉落在棋盘上,这一声轻微而清脆的碰撞声吵醒了沉睡的棋子,棋子猛地游动而起,化作一尾潜蛟,头一抬爆发出震天吼声。
此时黑白交错流动,萧白玉眼前已花了一片,再不知下一子该落在何方,吼声又响,这一声传进耳中似是黄钟大吕猛然落地,巨大的声波传遍全身,脑海中嗡声一片,意识瞬间被这巨响震散。
许久后,嗡嗡声渐渐平歇,神智好不容易拢在一起,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半晌都不知身在何处,只朦胧的意识到自己还是活着的,难道是棋局解开了么。
“掌门人,掌门人!”忽的传来门被拍响的声音,萧白玉许久未听过这个称呼,艰难的撑起眼皮去看,却发现自己竟躺在九华山的房间里,四周摆设布置一如自己几月前离开的模样,她目光缓缓往旁挪,看着桌上还有一盏冷掉的茶。
又是幻境么,自己居然回到了九华山,萧白玉叹了一口气,鬼谷派俱是一些摄魂夺魄的阵法妖术,也无怪会被后人越传越像鬼神。她不去应门,只是平静的坐在床上等待,想要看看这次幻境中又会出现什么。
敲门声止住,又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这次却是听到自己大弟子周城的声音:“师父还未醒来么?”
“大师兄!是啊,掌门人自从寻祖师婆婆回来已经睡了两天两夜,弟子担心有什么差错,正要禀报大师兄进去看看。”
“师父这次寻祖师婆婆将近十天未合眼,应是累坏了,不过这次两天都不见醒来的确不同寻常,我还是唤两师妹再进房看看吧。”
萧白玉听他们一来一往的对话蹙起眉,她的确有一次得了消息出山十天探寻师父的踪迹,怎么会有那段时间的幻境,她细细回想一番,好像就是这次出山错过了金盟主的五十大寿,她还派了二弟子吴均去贺寿,后来才从他口中得知修罗教来人闯了寿宴,灭了兽王庄全庄上下。
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沈垚探了半个脑袋进来,见师父好端端的坐在床上,担忧的神情瞬间转为喜色,扑将上来跪在床边道:“师父你可算醒了,都把师兄和我担心坏了,昨晚我进来看师父还是沉沉的睡着呢。”
萧白玉不言不语,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有一段时间没见着这个小徒弟,也不知她现在在九华山上好不好。沈垚见师父摸着自己的头,却一句话不说,眼神也像是穿过自己再看别的什么,脸上的笑意又沉了下来,战兢的试探道:“师父,你没事吧?”
萧白玉心里倒是不大急,知晓正坐在棋盘前的自己有秦红药守着,便左右看了看寻到放在枕边的弯刀,探手垫起刀握了握,反手便横在自己脖颈间。经历这么多幻境,大概也明白只有在幻境中死了一条心才能真正醒过来,她虚虚的在颈间划了两刀,心想若现实中的自己也横刀架在颈上秦红药定是会拦下来,然后用尽一切办法把自己推醒。
然而却没有任何事发生,刀锋割破了皮肉,痛楚如此鲜明,甚至能感觉出鲜血短暂的停顿,随之争先恐后的涌出。沈垚瞪大了双眼,双手急切的将她弯刀抢了下来,不顾刀锋甚至割破了自己手掌,眼泪已滚滚而下:“师父!这次没有寻到祖师婆婆还有下次啊,何必要寻短见呢!”
萧白玉一怔,刀已经被沈垚硬掰了下去,又看着她慌慌忙忙的跑出去,大声喊起师兄:“师兄,快拿伤药来,师父受伤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眼前的场景如此普通无常,没有任何需要她抉择的,没有她惧怕的,没有她求之不得的,这些徒弟的反应也毫无异样。萧白玉又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忽觉自己内力好像薄弱了几分,她试着提气,同自己浑厚的内力相差甚多。
在她提气运功时,沈垚已带着周城慌张的跑了进来,周城手中抱着金疮药和绷带,一见她脖颈间鲜血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声音都有些发抖:“师父,让弟子为你上药吧,往后日子那么长,弟子定会陪着师父寻到祖师婆婆。”
萧白玉睁眼看向他们,这时才发现他们脸庞还带着些许稚气,渐渐同两年前的回忆重叠了起来,心中终于泛起涟漪,清明的思绪也混乱起来,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渴万分,沙哑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垚见她遇要说话的模样,连忙将昨晚倒下备着给师父用的冷茶倒掉,重新到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端到她面前。
周城抖着手上前一步,见师父并没有拒绝自己,才手脚麻利的将师父脖颈处的两道伤口上药包扎好,又退到一旁,紧紧盯着师父的一举一动。萧白玉饮下一口茶水,只觉喉咙干涩的好像真的了两天两夜不曾喝水般,半晌后她才勉强开口道:“你们……现在是何年何月?”
周城和沈垚对望一眼,都是满脸的担心,最后还是周城开口道:“是建康五十六年。”
五十六年,的确是两年前。萧白玉眸色一暗,忽的站起身,双腿有些软,似是许久下地走路。她顾不得那么多,身影一闪已出了房门,运上轻功腾身而起,几个转折来到了师父的书房,她一把推开大门,完全失了往日来师父书房的小心翼翼,抓起师父的一本手册就翻看起来。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上面没有她所看过的内容,只是普普通通的记事,将她的记忆完全颠覆过来。师父的手册上根本没有记录她的爱恨情仇,也不见那三位好友的踪迹,倘若这手册上原本就未写着师父失踪的前应后果,那自己又是如何一路寻得三位前辈呢,她所经历的一切,又是从何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