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忆中,并不是只有苦酒。
那个人,也曾对他笑过的。
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漂亮的不似凡人的白衣少年,将玉匣轻轻推到他面前,那纤长的手指,比美玉还要无暇,他声音清冷悠然,不见半点轻浮:“背信弃义的确是让人不耻,但这并非堂姐的本意,而是我等做亲人的,不愿因为一句承诺,陷其于不幸。方兄也是为人兄长的,想必能明白我们的心情。”
顿了顿,又道:“堂姐天赋惊人,入元婴期当不在话下,元婴期寿元三千,方兄却只是一介凡人,这样的婚姻,对方兄而言,只怕也非幸事。如今婚约已解,当初令堂对家伯母的相助之情,愿用这匣中之物补偿。”
他当时并未反应过来那个人说了什么,只是觉得,他的声音怎么能那么好听呢?每一个音符,都像拨在他胸口一根看不见的弦上,震颤的他浑身发软,呼吸不畅。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他自嘲一笑,那个人,就是那九天上的白云,他这样的凡人能做的,只是站在地上仰望罢了。
虽如此想着,却将他留下的玉简捧在手中,没日没夜的修习。
如果那个人在天上,他也可以,一步一步的爬上去。
然而修真的道路,并非一片坦途,修者的世界,比凡间还要残酷百倍。
他斩杀了一个觊觎他法宝的男人,却不想那个人是万魂宗宗主的私生子。
他被堵在秘境的入口,看着祖父、妹妹、发小和邻里的灵魂在万魂宗弟子掌中凄厉的惨叫,周围到处都是人,他却仿佛站在无尽的荒原,心中只有冰冷,绝望,还有无穷无尽的恨。
他口中说着“好”,一步一步向他们走去,不就是要左手吗?他给,他什么都给。
他清楚,对方要杀他不过是举手之劳,这样不过是想多折磨他罢了,给了左手,还会要右手,还有他的腿,他的命……可不管他给多少,祖父、妹妹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他求的,不过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机会罢了。
再走一步,再近一步就够了……他手心中捏着雷震子,闭上眼。
一声惨叫毫无预兆的响起,万魂宗主狂怒的声音响起:“小辈尔敢!”
方拓睁开眼睛,愣愣的看着背着剑的白衣少年临风而立,脚下躺着一具尸体,语声淡淡:“杀都杀了,有什么敢不敢的。修者之争,不涉凡人,我们谁敢说以后不会有几个没有灵根的后人,若一有什么事,就去找他们出气,我们岂不是个个都要断子绝孙?你如今不仅杀凡人泄愤,还炼其魂魄,真当修真界是没有规矩的地方吗?”
而后演变成一场乱战。
方拓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旁观者,他低下的修为让他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直到有佛门弟子过来,问他要不要帮忙超度他亲友的魂魄时,他才反应过来,事情已经结束了。
“林……林诺呢?”他听到自己用干涩的声音问。
“林施主刚才和万魂宗宗主交手,受了些内伤,此刻应该回去疗伤去了吧!”
方拓黯然,再次看见那个人,他依旧只能仰望。
他开始不自觉的留意那个人的行踪,一有他的消息,便给自己找了理由赶过去,知道他喜爱美食美酒,就处处着意收集。
却不知是不是他们缘分太浅,一次又一次失之交臂,才终于在潘阳湖见到了那个人,他喝的有些多了,雾蒙蒙的双眼,脸颊微微泛红,唇上沾着酒渍,长发有些凌乱的垂落,他伸指扣一下手中的长剑,斥责道:“杀人也是杀,杀鸡也是杀,我还没嫌你太长不好切螃蟹呢……而且我手艺这么好,肯用你是你的福气,矫情个什么劲儿呢!”
方拓没想到这个人喝醉以后,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不由会心一笑。
他按捺住心中的雀跃,从空间里找出最好的酒,递给那个人谢他上次的援手之恩,那人却一脸茫然,分明根本不记得他是谁。
方拓难掩失落,看着那个人抱着酒坛,脚步轻浮的远去,时不时还要仰头喝上一口,恨不得变成了他手中的那坛酒。
再后来,他空间中的美酒美食越积越多,却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
修真界这么大,修真界的人又来去如风,他便是追着那个人的脚步,也追逐不到。
足足两千年,他竟只见到了他两次,他们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擦肩而过,他还在忐忑着第一句话该说什么的时候,回头却再也找不到他。
再后来,就是无尽海。
他在迟疑要不要祭出最后的法宝时,那个人从天而降,于是心中被狂喜淹没——他是来救他的,他来救他了!他一定还记得他是谁……
乱了心神的他迟了一瞬才捏碎小传送符,身形逐渐透明中,他看到的最后一眼,就是那个人放弃了传送的机会,冲上来挡在他身前劈开了银色的利刃,在他身后,半蛟挣脱了法宝,狂怒的扑上来……
不!不!不!
方拓红着眼,拼命从五百里外赶来,然而留给他的,却只有一片狼藉,小岛被劈成两半,礁石上散落着淋漓的鲜血。
他搜遍了附近所有地方,然后去林家抢到了那个人的命牌,用秘法找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侧身躺在床上,神色安宁,恍若熟睡,小腹上已经不再淌血的伤口却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方拓几乎找不到他身上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能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他的命牌,命牌上的魂火微弱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他要死了……
他怎么可以死……
方拓恨不得杀了自己,若是自己不在战场上犯傻,若是自己早早将最后的手段使出来,若是自己坚持由他来抵挡半蛟让这个人先走……
接下来,是漫长又充实的几百年。
他带着沉睡的林诺四处流浪,只要知道什么地方有灵药的消息,不管多危险都要闯一闯……不知道多少次死里逃生,他修为越来越高,找到的灵药也越来越珍贵,可是对那个人的伤势却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用在林诺身上的圣药可以冻结他的伤势,却没有办法冻结时间,看着林诺的大限一天天逼近,他如同困兽一般无能无助。
只有千丝蛊,只有千丝蛊……
他如同献祭一般,抱了那个人,心中一片冰冷:他知道这个人永远不会原谅他,他的可怜的爱情还没有开始就被他亲手掐死在了襁褓中。
可是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活着,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好。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那个人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那个人嚼烂了自己的舌头恢复清明,捏烂自己的手脚从困灵锁下脱身……方拓利用千丝蛊的感应在阴冷的山洞中找到他,看见他遍体鳞伤的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用尖利的石头刺穿自己的胳膊来抵御情1潮,那个时候,他眼中的厌恶不是对他方拓的,而是对他自己的。
方拓面无表情的上前,带着他回到居处。
我知道你最厌恶什么了,我会做到的,我会做到的。
千丝蛊下,一人情动,另一人也会情难自禁,所以,只要不动情就好了。
蒙住那个人的眼睛,方拓将蚀骨钉钉入自己的胸口,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面容扭曲,疯狂的冲撞中看见那人的眼泪慢慢渗透黑纱……
恨我吧,恨吧!
可是,宁愿你恨我入骨,也不愿,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
后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见过林诺,因为他知道林诺并不愿见他,也是因为他要去寻找可以根治林诺伤势的灵药。
他在修真界疯狂的搜刮,无论什么样的险境他都要去闯,终于有一天遇到了他难以抵御的危机,他在临死之前启动阵盘,到了林诺的洞府,心中一片安宁。
我一直害怕面对你的死亡,如今我要先死了,这样很好。
他怕那个人会不高兴,不敢上他的床,只挨着床榻坐着,想象着那个人还静静躺在床上……方拓慢慢闭上眼睛……真好,阿诺,这样真好。
他含笑睡去,以为这一睡就是永恒,然而他还是醒了。
就像做了一个甜美离奇的梦,睁开眼睛,依旧坐在地上,但他变成了五六岁的孩子,身上伤势尽去,修为也尽去。
更让他震惊的却是,万灵纯根,无暇之体——这两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体质,竟在他一个人身上出现了。
空气中残留着酒香,洞府周围有不知名的大阵启动后留下的残骸。
他找到林灵儿,林灵儿惊骇欲绝:“栖凤大阵,涅槃?这怎么可能?你身上又没有凤凰精血,如何能涅槃呢?难道你也是林家后人?”
他一言不发的离开,混入林诺临时栖身的门派,看见了那个人在见到男童模样的他时僵硬了一瞬。
片刻后,他摸进号称闭关了的林诺的密室,只看见地上空荡荡的蒲团。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方拓大笑着,笑的连眼泪都出来了。
你自以为是在救那个人,其实是打断了他旷世的机缘;你自以为渡了那人一半的修为,其实是吸走了他涅槃重生的力量;你自以为是治好了他的伤势,其实是夺了他的绝世之资,通天之途……
那个人,他那么骄傲,从头到尾,竟是只字不提。
那个人,他那么骄傲,纵有机会也不屑取回自己的东西,反而用凤凰精血,涅槃之气,重生之机,还他的百年修为。
林诺,林诺,你知不知道,我从未这么恨过你!
……
方拓大口喝着酒,眼前渐渐模糊,仿佛又看见那个人从水中狼狈不堪的爬上岸,听到他用低低的声音叫着他:“方拓。”
“……在。”
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你呢?
“方拓!”悦耳的声音带着几分焦虑响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喝酒!”
方拓看了林灵儿一眼,神情有些不悦,抬手又灌了一口,没有说话。
林灵儿夺下他的酒坛,道:“昆仑发布了你的追杀令,如今不知道多少人正等着取你的人头呢!你就不能躲一躲?”
方拓淡淡一笑:“让他们来就是。”他们永远都想象不到,万灵纯根,无暇之体,是如何恐怖的资质,他们永远都不知道,那个人留给他的,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你……”林灵儿跺脚道:“我知道你厉害,可是你……你无缘无故去毁了人家的昆仑镜做什么?”
方拓淡淡道:“没用的东西,不毁留着做什么?”
心却疼的缩成一团:玄门宗师算不出你的因果,佛门神僧找不到你的魂魄,昆仑镜照不见你的来生……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林诺,林诺,林诺……
许久之后,山平水静,又过了片刻,一只素白的手毫无预兆的从湖水中伸了出来,吃力的扒住湖边一块黑色的石头,又过了好一阵,这只手才将自己的整个身子,从湖水中拖了上来。
林诺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一身玄色的长袍已经撕成了布条,身上、脸上到处布满了细碎的血痕,散乱的头发被水糊在脸上背上,一出水又冻成了冰渣子,看着越发的可笑。
林诺又爬了两步,才翻身靠在山石上,他一动,身上的水渍凝成的薄冰便发出碎玉般的轻响,簌簌的往下落,他也懒得再费灵力捏什么避水诀,就随它去了。
“叮!”一个突兀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林诺有些不耐烦的皱皱眉,再多的反应就没有了。
“叮!主线任务已经完成,是否选择回归?”
林诺嗤笑一声:这倒霉催的系统真是越抽越严重了,还主线任务?那玩意儿给自己发布过屁的主线任务!
如果不是那玩意儿的硬盘已经崩溃,就是它抽风抽出新风格来了:收集一百次无视任务和一万次消极任务的惩罚,可换取主线任务完成一次?
林诺没将所谓的“回归”放在心上,自从他被这只抽风的系统缠上,乱七八糟的任务完成不老少,奖励却一根毛都没见,后来出那档子事儿向它求助的时候,它更是跟死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后来林诺便将它的话当放屁一样,却没想到这破系统看起来啥本事没有,折磨起人来倒花样百出,从此林诺隔三差五就要因为“消极任务”被它折腾的死去活来,相比起来,让人谈虎色变的天劫都成了小儿科。
若换了是旁人,说不定就被它驯服了,遇上什么不算困难的任务就顺手完成了免得受罪,但林诺生性倔强,不仅不曾妥协,反而越加反感这东西——既然有这种手段,那当初他的事儿对它来说就不过是小菜一碟,他先前完成那么多任务什么奖励都没要过,只求它援手这一次,委实不算过分,可它不仅没有伸手,连句话都没有,显然只是将自己当成了予取予求的工具,他若还为它所用,那就是犯贱了。
“抽风”是林诺自个儿对系统恶意的评价,并不客观,但这次,它似乎真的有抽风的嫌疑:先不说这莫名其妙的主线任务被莫名其妙的完成,刚刚这波惩罚也来的莫名其妙——以前总要先发布任务,等他无视任务一段时间以后,系统才开始折腾他,折腾之前还先有预告,怎么这次无缘无故就来了?
林诺也懒得在它身上伤脑筋,他不是什么聪明人,这种事,单凭他的脑子,是想不明白的。
闭上眼睛,林诺开始吸收周围少的可怜的灵气,慢慢滋养身体,心里却叹了口气:他到底是怎么把日子过得连根搅屎棍都不如的?
林诺活了两辈子,上辈子他不是孤儿,但也和孤儿差不多。他外出打工的老爹,遇上了他外出打工的老娘,于是有了他。怀着八个月的时候,两人回老家生孩儿,他出生半个月,他爹又出去打工,等他快三个月,他老娘说去找他老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爷爷养他到九岁的时候就没了,葬礼是他将爷爷的积蓄拿出来,托邻居帮着办的。好容易联系上他老爹,老爹说请不上假,至于他妈……据他爹说他们根本就没领过证,也据他爹说,自打他十年前离了村子,就再没见过他妈。
爷爷没了之后,头几年林诺还过得不算太差,将地租给邻居种着,得的钱将将够他填饱肚子,学校帮他把费用都免了,左邻右舍的知道他的情况,有什么吃的会分他一口,有穿不得的旧衣服也拿来接济他。
林诺并不拒绝这些好意,一一记在心里,周末的时候会下地帮着做农活,下了课也帮着干些剥棉花、摘花生之类的活儿 ,算是稍稍还点人情。
等十二岁的时候,来了外商搞开发,他爹回来将地和房子都给卖了,拿着钱一走了之,往日很照顾他的邻居们也因为拆迁四散了,林诺的生活就彻底没了着落。
幸好他知道自个儿家庭困难,往日上学都连蹦带跳的,才十二岁就已经初三了,熬到参加中考,拿了毕业证以后林诺就出来做了小北漂。
因为年纪太小,也不愿意假装乞丐——他自认是具备劳动能力的人,没有成为乞丐的资格,可惜法律并不认可他的劳动能力,找不着活儿的林诺一开始飘的很辛苦,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份“固定工作”。
虽然雇佣童工是犯法的,但有个职业却是例外,那就是拍电视、电影。
躺在街头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坐在学堂摇头晃脑的小书生、被小鬼子无情屠杀的孩子尸体……甭管是什么活儿,林诺都来者不拒,就这样,他不仅养活了自个儿,还顺道把高中也上了。
当然他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念得书,能弄本毕业证就不错了,大学是别想的。但不管怎么样,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挣钱的能力逐渐增强,他的日子也越过越好,甚至还有了点名气,买了房子买了车。
出名以后他老爹就“慕名”找了来,表达了想念、愧疚、身不由己等感情之后,问他要钱,然后要车,然后要房。林诺没让他多费心思,但凡手头上有的,能给就都给了。